第151章 观念改变(2 / 2)

当他第一次走进弥漫着油墨气味的宣传部大办公室时,心情沉重。当他第一次从部门主管手中接过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星火日报》时,双手直接颤抖起来。

因为报纸头版头条的社论标题用加粗黑体字写道:

《论“忠君爱国”思想之反动本质与欺骗性》。

这篇旁征博引、言辞犀利的文章,将他及其阶层的道德准则批驳得体无完肤,称其为“统治阶级为了愚弄和奴役被统治阶级而编造出的最恶毒的精神枷锁”。

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这比他在缉捕司乃至安东府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大逆不道”!这不仅是谋反,更是在颠覆整个大周皇朝,乃至千百年来所有封建王朝的根基。

然而,他必须亲口将这些文章念给曾经的“庶民”们听。那天晚上,他拿着报纸和铁皮喇叭,站在挤满工人的宿舍大院里,他的嘴唇颤抖,无法发声。

工人们却用充满期待和尊敬的目光看着他。在他们眼中,这位斯斯文文,能流利朗读报纸的中年先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文化人”。

最终,他念了文章。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毫无感情,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傀儡。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是将这种奴役关系推向了极致。它让无数黎民百姓心甘情愿地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家族私利去流血、去牺牲,却忘记了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他每念出一个字,都感觉像在用一把钝刀割自己的心。他是刽子手,一个亲手处决自己信仰与世界的刽子手。

念完报纸,工人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个年轻工人站起来大声提问:“张先生!俺听明白了!那皇帝老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头子,对不对?”

另一个工人也跟着喊道:“那我们把他拉下马,自己当家做主,就是天经地义的,对不对?”

张自冰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朴实而又充满觉醒光芒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狼狈地逃离……

在属于他和妻子的宿舍中(因为他宣传部的工作,柳雨倩在工厂也有了正式工作,他们从集体宿舍搬出,拥有了一个独立的小房间),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比在工厂干了一天的妻子还要累!

这种精神上的撕裂与煎熬几乎将他掏空,他想起过去在刑部审案的日子。他也曾审过那些所谓的“民变反贼”,他曾对他们“人人求活,均分田产”的口号嗤之以鼻,认为那是蛊惑人心的妖言。但如今,他自己却成了这“妖言”的传播者。

而且,他悲哀地发现,这“妖言”似乎比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要有用得多!

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弦,终于断了……

在连续七日被迫用口诵读那些足以将一生所学、所信焚烧成灰的“妖言”后,张自冰倒下了。

这不是简单的风寒或年老体衰,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崩溃,高烧来势迅猛而异常霸道。

他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如同被扔上岸的鱼,时而如坠冰窟,浑身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时而又像被投入炼丹炉,皮肤滚烫得吓人,满脸涨红,汗水如溪流般浸透了被褥。

柳雨倩彻底慌乱了!她向媚骨夫人请假,寸步不离地守在丈夫身边。她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遍地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身体。她试图将水喂进他干裂的嘴唇,但他牙关紧闭,水顺着嘴角流下,根本喂不进去。

他在说胡话,却不是简单的呓语或无意义的呻吟。

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世间极致的痛苦。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一句他读了一辈子、教了一辈子、也用来审判无数人的话。

“民为贵”,他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迷茫。

“社稷次之”,一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消失在逐渐变得花白的鬓角之中。

“君为轻”,当最后三个字从他的喉咙艰难地挤出来时,他的整个身体剧烈抽搐,仿佛这句话本身就是一道最残酷的天雷,狠狠劈在他的神魂之上。

柳雨倩呆住了,她握着丈夫枯瘦而滚烫的手,眼泪无声滑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对一个像张自冰这样的旧士大夫意味着什么。

他们将这句话挂在嘴边,用来彰显自己的仁德与学问。

他们用它来教化世人,却从未真正将其放在心上。

在他们的世界里,君才是天,才是主宰。

民不过是实现他们“修齐治平”这个宏大理想的工具与代价。

然而,现在她的丈夫在被彻底摧毁所有骄傲与尊严后,在这高烧不退的炼狱中,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她知道,他不是在说胡话。

他是在用生命与灵魂进行一场最痛苦的忏悔。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恐怖分量。

“哭哭哭!哭能把他哭活过来吗?”一声粗暴而不耐烦的吼声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满室的悲戚。

媚骨夫人双手叉腰,一脸嫌恶地站在门口。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同样蓝色工作服,但手臂上戴着红色桃心袖章的年轻姑娘。

“我说,柳雨倩,你脑子里装的也都是棉絮吗?”媚骨夫人几步冲进来,指着柳雨倩的鼻子骂道,“男人病成这样,你就知道在这里抹眼泪?你不会去卫生所叫人吗?你当这里还是你们京城那个吃人的地方,生了病就只能听天由命等死吗?”

柳雨倩被她骂得一愣,下意识地辩解道:“我……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媚骨夫人气得直跺脚,“新生培训第一天就教了!遇到紧急情况,就去找你们楼层的安全员!安全员会联系卫生所!你把我教你的东西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她嘴上骂得凶,但动作却不慢,转头对两个姑娘说道:“快!把他抬到担架上!送卫生所!烧得太厉害了!再耽误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两个年轻护士动作麻利而专业,迅速将张自冰抬上可折叠的帆布担架,平稳地向外走去。柳雨倩六神无主地跟在后面。

她们很快来到了挂着“新生居第一卫生所”牌子的白色小楼前。一股浓烈而陌生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草药味道。

卫生所里窗明几净,地板拖得一尘不染。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柜子。几个和刚才两个姑娘一样,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医护人员,正在里面忙碌着。

张自冰被抬到一张空着的病床上,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走了过来。

当柳雨倩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了,瞳孔收缩成针尖,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像。

是她!

那个被整个江湖传得神乎其神,一手医术可活死人、肉白骨,一手毒术能杀人于无形的飘渺宗核心长老——药灵仙子,花月谣!那个长相清纯甜美,如同邻家小妹,却痴迷于炼制各种奇特春药与剧毒的疯狂魔女!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她竟然也穿着一身白大褂,像一个最普通的大夫?

柳雨倩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彻底无法思考了。这短短十几天的见闻,比她过去六十年的生涯都要离奇与颠覆。

然而,花月谣却仿佛根本看不到她一样。

或者可以说,她眼中只有病人。

她走到病床前,脸上没有了传说中那种清纯甜美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与专业。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张自冰的手腕上,闭目诊脉。随后,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柳雨倩从未见过的奇怪物件。那东西有两根细长的管子,连接着一个小小圆形铁片。花月谣将两根细管的末端塞进自己的耳朵,将冰冷的铁片贴在张自冰裸露的胸膛上,仔细倾听。最后,她掰开张自冰的眼皮,查看他的瞳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柳雨倩无法理解的仪式感与逻辑性。

“急性肺炎,并发高热、惊厥。原因:长期的精神压力与情绪抑郁导致的免疫系统崩溃。”花月谣收起奇怪物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语气对身边护士说道。

她的诊断没有一字提到阴阳五行、经脉气血,全是一些柳雨倩听不懂但感觉厉害的词语。

“立刻进行物理降温。上青霉素和葡萄糖盐水静脉滴注。”花月谣下达指令。

“是,花大夫。”年轻护士立刻转身准备。

花月谣这才将目光转向早已石化的柳雨倩。她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不是那个曾经与邪派为敌的正道侠女,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病患家属。

“你是病人的家属吧?”她问道。

柳雨倩机械地点了点头。

“放心,没有生命危险。他的病根在心里。身体的病好治,心理的病难医。等他烧退了,你们宣传部的思想辅导员会来找他谈话的。”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与一支炭笔,在上面写了几字,递给柳雨倩。

“这几天,他需要住院观察。你拿着这个去食堂的‘病号饭’窗口给他打饭。这几天只能吃流食,小米粥或烂面条。”

“另外,我已经给你们夫妻二人的单位开了病假条。他住院期间,你可以请全薪陪护假。安心照顾他吧。饭票和工钱,组织上都会照发的,不用担心。”说完,她不再理会柳雨倩,转身走向下一个病床。

柳雨倩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写着“病号饭(流食)”的纸条。

她看着护士将一根细针扎进丈夫手背,将一瓶透明液体通过细管子缓缓滴入他的身体。

她看着那个曾经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药灵仙子花月谣,此刻正耐心地为断了腿的矿工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她又想起那个曾经采阳补阴的媚骨夫人,此刻正在车间里扯着嗓子指挥女工们生产布匹。

她突然感觉自己像天大的笑话。

她和丈夫,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旧世界,所有的恩怨情仇、正邪之分、道德礼法,在这个高效、务实、甚至有些冷酷的庞大体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荒诞而又不值一提。

在这里,没有仙子,也没有妖女。只有大夫和工人。

在这里,生了病,不会有人关心你是谁,你的过去是什么。

体系会给你治疗,会给你病假,会给你病号饭。

因为你是这个庞大集体中的一员。

你的健康,就是集体的财富。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与同样巨大的安全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在她心中升起,将她那最后一丝属于旧世界的骄傲,彻底冲刷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