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潼关,便是真正的关中平原。
队伍抵达华州,按旨意驻扎下来。这里已是京畿范围,凤翔军、邠宁军的游骑随处可见,彼此在数十步外勒马对峙,眼神交错间,尽是无声的警告与杀机。
安顿好大军后,罗隐只带了十余名化装成亲随的“谛听”好手,与霍存一道,以“朝觐天子,面陈军情”为名,轻车简从,直奔长安。
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了人间惨剧的罗隐,呼吸也不由得滞涩了一瞬。
这就是那座曾令万国来朝的长安?
朱雀大街的宽度依旧能容纳百马并驰,但路面早已坑洼不平,石缝间长出的杂草,在风中萧瑟摇摆。
两侧里坊的坊墙处处都是坍塌的缺口,望进去,不是断壁残垣,就是被泼皮兵痞占据的巢穴,门口晾晒着不知从何处抢来的女人衣物。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污秽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末世京城的味道。
街上的行人,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看见任何身着军服的人,便如见了瘟神般远远避开。
只有那些身着各色军服的骄兵悍将,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他们三五成群,纵马狂奔,高声叫骂,旁若无人。
罗隐亲眼看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凤翔军校尉,嫌一个卖饼的老翁挡路,竟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老翁惨叫一声,满脸是血地倒下。
那校尉犹不解气,纵马踩踏,将一整筐胡饼碾成粉末,混入泥泞,方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周围,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虎狼之城。”
霍存的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是从牙根底下磨出来的。
罗隐的目光却早已从那老翁身上移开,他看着那校尉远去的方向,看着周围人麻木畏缩的表情,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城轮廓。
他看到了这座城市腐烂的根。
“将军,稍安勿躁。”他声音压得极低,“长安城如今就是一个浇满了油的火药桶。咱们是来探路的,不是来点火的。”
白天,他们入宫朝见天子。
大明宫的殿宇依旧宏伟,却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掩不住处处的衰败。金漆剥落,玉阶生苔。
龙椅上的唐昭宗李晔,面容清瘦,眼神里交织着长久以来的惊惧,与见到他们时那一闪而过的热切。
他对李烨的部将表现得极为亲厚,赏赐不断,言语间满是对李烨的倚重,以及对关中藩镇跋扈现状,那几乎要溢于言表的控诉。
而在朝堂之下,文武百官如同一群争食的鬣狗。
依附藩镇的走狗,心怀故国的老臣,骑墙观望的投机之徒,彼此攻讦,乌烟瘴气。
出了皇宫,罗隐便一头扎进了长安的市井里。
他不去拜会高官显爵,反而专往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肆、酒楼、瓦舍里钻。
他能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中方言,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也能扮作落魄书生,与人饮酒高歌,谈玄论道。
短短几日,一幅清晰的长安势力分布图,就在他心中勾勒出来。
李茂贞的凤翔军最是跋扈,占据了城西,甚至将手伸进了宫中禁军。
王行瑜的邠宁军盘踞城北,其人比李茂贞更贪婪残暴。不久前,他竟因觊觎司空杜让能的府邸,罗织罪名将其灭族,强占府邸家眷,朝野震动,天子却只能忍气吞声。
而朱温的势力,则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酒楼的说书人,在故事的间隙会不动声色地将朱温描述成被李烨暗算的悲情英雄。
市井的流言,会刻意夸大忠义军入关的威胁。
甚至某些朝中大臣,都已在暗中与汴梁通款曲。
“这长安,根子已经烂透了。”
夜里,驿馆之内,罗隐对霍存做出总结。
“天子是溺水之人,谁的船过来他都想抓。”
“李茂贞是地头蛇,不容外人染指。”
“朱温是藏在暗处的毒蝎,随时准备蜇人。”
“而我们,就是那艘被所有人推到漩涡中心的船。”
霍存听得眉头紧锁:“那依先生之见,我等该如何?”
“等。”
罗隐只吐出一个字。
“等一个契机。现在这潭水太混,谁先动,谁就会被所有人集火。我们要做的,就是站稳脚跟,冷眼旁观,同时,把咱们的根,悄悄扎下去。”
就在罗隐于长安城中明察暗访,耐心布局之时。
一道惊雷,从东方炸响。
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一只羽毛上溅满鲜血的猎鹰,飞越千里,扑到了华州的军营,扑到了长安城的皇宫,更扑向了北方的太原府!
宣武军主力尽出!
朱温以庞师古为帅,亲率五万大军,绕过了忠义军重兵布防的滑州,如一柄淬毒的尖刀,直插齐鲁腹地!
其锋芒,并非直指郓州城,而是先以雷霆之势,攻占岷县等数个军事要地。
随即,修长围,挖深壕,将郓州城,变为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城中,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收到消息时,已然四面楚歌。
他惊怒交加,在府衙内咆哮如雷,随即派出数路信使,泣血求援。
一路,奔向东南的兖州,求其弟泰宁军节度使朱瑾火速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