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口阻击战(终)(2 / 2)

……

意识的回归,沉重得如同从淤泥中拔出身体。

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钝痛,从左侧躯干的核心位置弥漫开,捆绑般束缚着整个胸腔,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模糊的光影晃动,有跳跃的火苗,有摇晃的灰白色顶棚。

然后,是嗅觉。浓重的消毒水味混着劣质肥皂味、新鲜血液的甜腥味,还有一种…极其幽微的、仿佛是山野间某种冷冽草药的清香?这丝冷香像一根微弱的银线,将他涣散的神志慢慢牵引。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

一张陌生的脸悬在很近的上方。

黑发。不是陈雅那种张扬如火的乌黑卷曲长发,而是顺直光滑地垂落下来,在鬓角处被一根细细的紫色发带固定住一小绺,其余的柔软地散在颊侧。

发丝间隐隐露出戴在右眼位置的一个纯白色眼罩,边缘柔软贴合。最让人心悸的是唯一能看见的左眼——一只剔透如同深紫水晶般的眼眸,没有过多波澜,平静得像秋日最深的海水,正一瞬不瞬地俯视着他。

那紫瞳里清晰地映出张振宇此刻的狼狈: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破碎的眼镜不知去向,眼神空洞涣散。

“感觉?”少女的声音响起,不是温柔关切的慰问,更像是某种……例行公事的确认。音调不高,异常冷淡,像冰棱碰撞。

“痛…”张振宇艰难地翕动嘴唇,沙哑的气声几乎无法成调。喉咙干涸得如同火燎。左肋下方的锐痛随着意识的苏醒更加清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紫眸依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细微地扫过他身体被绷带厚厚缠绕的部位。“哪里?程度?”问题简洁得近乎苛刻。

“胸口…左面…很…”张振宇挤出几个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刀尖上滚动。

少女闻言,伸出左手。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的动作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隔着绷带和薄被,精准地按压在张振宇左肋受伤区域的上缘下方。张振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嗯。内脏没破。”她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血止住了。运气。”她站直身体,深蓝色的水手服领口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出一抹冷硬的反光,左臂上那个清晰的“実”字符号,映入张振宇眼帘。

“躺好。别动。”她丢下最后一句指令,如同完成了一项标本观察报告,转过身,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山野冷香的风,径直走出了这顶简陋的、充斥着痛苦呻吟的野战医院帐篷。门帘掀开又落下,短暂地透入一点外部微冷的空气和模糊的喧哗。

张振宇怔怔地望着微微晃动的布帘,大脑空白了一瞬,只剩下那冰锥般冷淡的紫眸和那丝奇异的冷香。

“老天爷,张参谋长!您真醒了!”旁边草铺上一个被炸断右腿的老兵艰难地挪过身体,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感慨,“您都昏了四天四夜了!我们都以为…唉!”

老兵的声音将张振宇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费力地转了下头,看向对方。

老兵眼中闪动着庆幸的光芒,语速急促地讲述起来:“您当时转身撤退就中了枪!是警卫连的小李子!就是李德宏那小子!那会儿简直不要命了!您刚倒下,子弹还在头顶乱飞,他就跟个小老虎似的扑过去,连拖带拽,硬是把您拽进旁边一个没塌的猫耳洞里!几个人七手八脚,用自己的绑腿撕衣服上的布条,就那么一圈圈死死地给您捆住胸口,血那个流啊…把兄弟们的手都浸透了…李德宏那小子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愣是没吭声…”

老兵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本来大家伙都以为完了,都准备最后拉响手榴弹了!谁知道!嘿!天大的反转就在后头!”

“就在您昏迷过去…顶多小半天之后!晋绥军突然就乱了套了!”老兵的声调扬了起来,“后来才听后方上来的人说!太原城里反了天了!冯玉祥!就是那个大高个儿的中将!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端了阎锡山的老巢!抓了老西子! 说是不满姓阎的偷偷跟日本人和张作霖勾搭!反了水了!通电说要投奔咱们武汉革命政府!紧跟着,咱们邓演达部长的北伐军大部队主力!就从娘子关杀过来啦!铺天盖地!那家伙!山崩地裂!”

老兵激动得手舞足蹈,仅存的左手用力拍打着身下的草铺:“就那样!井陉口外的那些晋绥军,跑得比兔子还快!您刚送进战地医院,外头的枪炮声稀稀拉拉没一会儿就彻底停了!清点的人说,都跑得没影了!说是要回太原‘勤王’还是‘平叛’?搞球不懂!反正咱们这关,老天爷开眼,让咱们闯过来了! 援兵来得那叫一个及时!要不然…”他看向张振宇缠满绷带的胸膛,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李德宏呢?”张振宇哑声问,胸腔的抽痛提醒着那个舍命相救的身影。

“隔壁帐篷躺着呢,那小子命硬!子弹没伤着筋骨!就是血流得多些,也得躺一阵子。”老兵答道。

太原的政变…冯玉祥的倒戈…邓演达主力的神兵天降…

一连串的信息冲击着张振宇刚刚复苏的神经。剧烈的痛楚依旧存在,然而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灼热的洪流猛地冲上心头,瞬间驱散了沉沉的死亡阴霾!

井陉口…守住了!

他的殿后,他的受伤,连同李德宏和数百战士的血肉牺牲…并没有白白化作虚无!北伐的咽喉,未被扼断!陈雅和主力部队通向京师的道路…依然洞开!

他还活着!

那个黑发赤瞳、脾气火爆的身影,他还能…或许还能有机会见她一面?那个迟来的、在生死关头才猛然认清的心意…那个失约的承诺…是否还能重新连接起来?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弱、难以置信的幸运以及对命运峰回路转的震撼和感激,如同汹涌的春潮,猛烈地冲刷着他疲惫而疼痛的躯体。

左肋下的枪伤依旧火辣辣地疼着,那冰冷的紫色眼眸带来的短暂迷惘也尚未消散。然而,一股新的、更为蓬勃的暖流,已经悄然在那片几乎枯竭的心田中开始艰难地涌动。

他看着那冷硬的白色眼罩和深紫色眼瞳消失的门帘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帐篷的帆布与千山万水,望向赤旗招展的北方。

“阿雅…” 他无声地在心底默念,一种全新的、滚烫的希冀,终于压过了沉重的阴霾,开始微弱却真实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