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如同粘稠的浊流,死死地淤积在井陉口狭窄的山坳里,吸饱了硫磺与血腥。天光被遮蔽了三日,昏沉如同蒙尘的污血。第三道堑壕——这条用尸骨和意志勉强支撑的破碎防线,终于到了崩塌的边缘。
晋绥军的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退去,一波更凶猛地拍打上来。弹雨撕扯着空气,炮火犁开焦土。张振宇半跪在堑壕尽头一个几乎被炸平的机枪掩体残骸后,肩膀抵着那挺滚烫得能烙熟皮肉的马克沁重机枪。军装早已看不出底色,被硝烟、泥土和一层又一层浸透又凝结的暗红血浆裹成了硬壳。
左颊上一道被弹片刮开的伤口翻卷着,黏稠的血混着汗水流进脖颈,他也无暇去擦。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右边镜片早已彻底碎裂,只剩下一个半挂着的、布满蛛网裂纹的空框,左边仅存的镜片也蒙着厚厚的泥灰汗渍,几乎无法视物。断裂的镜腿用一根草绳勉强系在耳后。
“参谋长!撤吧!挡不住了!”二营长扑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脸上混合着泥土与血泪的沟壑,“弟兄们…快打光了!李团长那边也顶不住了!”他指向后方更高处的第二道防线,那里同样火光冲天,枪炮声激烈。
张振宇没回答。他那被烟灰熏染、仅剩的左眼透过破碎的镜片,死死地扫过下方再次涌上来的土黄色浪潮。那张向来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近乎冰雕的硬度。他猛地抬起仅存的右臂,狠狠一拉枪栓!
“哒哒哒哒哒——!!!”
马克沁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枪口焰疯狂地舔舐着空气!子弹组成的钢铁风暴如同死神的巨镰,狠狠劈向冲在最前面的晋绥军!冲在前头的十几人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瞬间扑倒,血雾喷溅!
“你们撤!我殿后!”张振宇的声音穿透枪炮的嘶吼,冰冷,嘶哑,却像铁钉一样钉进每个还能听到他声音的战士耳中,“动作快!退到第二线!重新组织防御!快——!”
没有任何迟疑和煽动。三个日夜的血火煎熬,他的每一个命令都是生死的刻度。
幸存的、还能挪动的战士——无论是工团党的灰布军装还是第五团的深蓝军服——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挣扎,用指挥官的命,换取他们片刻喘息的机会。
人影开始沿着堑壕的交通壕向后蠕动,拖拽着伤员,狼狈却坚定。二营长死死攥着拳,看了眼那挺重机枪后如同礁石般的身影,牙关咬出血丝,猛地一挥手:“撤!执行命令!”他率先弯腰冲向后方的硝烟。
轰鸣的战场似乎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真空。当张振宇打光最后一条弹链,那震耳欲聋的咆哮戛然而止的瞬间,世界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远处晋绥军发现火力消失后爆发出狂喜的喊杀声,如同地狱的潮音,急速逼近!
时间不多。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同时抓起脚边牺牲战士遗留下的一支插着刺刀的步枪,背在身上。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要扑进连接后方的交通壕入口。
就在这转身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钝物狠狠砸进装满沙土的袋子的声音,在他身体内炸开!
左肋下方!瞬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洞穿!
剧烈的、足以撕碎灵魂的剧痛海啸般爆发!眼前的世界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赤红、漆黑、扭曲的光斑疯狂旋转、碎裂!
所有的声音——枪炮声、喊杀声、风声——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耳鸣,以及身体被巨力猛然抽干血液和力气的虚空感。
“呃…”张振宇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向前猛地一个踉跄,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甜腥。意识如同燃烧殆尽的烛火,在狂风中明灭飘摇。
完了。
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
【没守住…井陉口…要丢了吗…】
如同沉入漆黑冰湖的瞬间,碎片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
【北伐…京师…看不到了…】一丝浓稠的遗憾,混杂着某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沉沉地压在心头。戎马多年,从南到北,终究没能看到旗帜插上紫禁城头的那一天。
【陈雅…对不起…】
那个大大咧咧、黑发如火、赤瞳如焰、总是叫他“张木头”的女孩身影,无比清晰地撞入几乎黑暗的意识漩涡!
石家庄的硝烟,她插上赤旗时骄傲张扬的脸,还有自己那句“等我拿下京师!就回来接你!”的承诺…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剜过心头。失约了… 汹涌的歉意甚至压过了死亡的恐惧。
还有…一种迟来的、滚烫的、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的情绪洪流——
【原来…是…是喜欢…喜欢她啊…】
那个整天咋咋呼呼、笑起来眉眼弯弯、打架冲在最前头、却会为保护平民挺身而出的身影。
她那飘扬的红发带,如同燎原之火。他不敢承认的别扭心思,在这濒死的瞬间,如同刺破乌云的月光,骤然清晰。可惜,太迟了。迟得如此彻底。
汹涌的黑暗不容分说地吞噬了最后一点清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