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比几天前更加压抑,如同铅块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和低低的啜泣声。
德意志帝国全面参战、法兰西公社终止军火援助的消息,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彻底炸碎了这些匈牙利和波兰留学生心中仅存的一点点侥幸和希望。
玛格丽特再次站在了公共休息室的门口。
路易帮着处理扣留军火的封存事宜了,她今天只由薇薇安陪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色便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压迫感,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却让她显得更加疏离。
她推开门。室内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死寂。不再是悲伤的啜泣,而是一种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学生们或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或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那个曾经质问她的匈牙利男生,此刻像一尊石雕般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裤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玛格丽特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安娜·科瓦奇身上。她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依旧狰狞,此刻她正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眼神呆滞,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和谁说话,又像是在诅咒。
“同学们……”玛格丽特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试图开口,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没有人回应。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加尖锐,更加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我知道……你们已经知道了最新的消息。德意志帝国……参战了。法兰西公社……停止了向匈牙利和波兰的军火援助。”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涟漪。那个手上滴血的匈牙利男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玛格丽特,眼神里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刻骨的、冰冷的质问和……绝望的控诉。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主席同志……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抛弃了我们?”
玛格丽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迎上那双充满痛苦和质问的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无奈、悲哀,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
“不是抛弃。”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德意志帝国参战,局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继续运送军火……只会被拦截,甚至落入敌人手中,成为屠杀你们同胞的武器。这……不是我们援助的初衷。”
“初衷?” 男生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什么初衷?是帮助我们?还是……利用我们消耗奥地利?现在德意志下场了,我们没用了?所以就……切断了?就像丢掉一块没用的抹布?”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刺得玛格丽特脸色微微发白。她无法反驳。
他的质问,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冰冷的政治算计。
“法兰西公社对匈牙利和波兰人民的支持,从未改变。”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着平静,“我们依然会通过外交渠道,向国际社会揭露德意志和奥地利的侵略暴行!我们会继续为你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保障你们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直到……”
“直到什么?” 另一个波兰女生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打断她,“直到我们的国家彻底灭亡?直到我们的亲人全部死光?主席同志!你们给我们的‘援助’,是让我们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祖国被毁灭吗?!”
她的话引发了共鸣。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无助和幽怨。
玛格丽特站在那里,承受着那一道道或怨恨、或绝望、或麻木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人,而法官,就是这些被战争撕碎了家园和未来的年轻人。
她给过他们武器,点燃过他们反抗的希望,却又在关键时刻切断了供给,让那希望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论迹不论心?此刻,她那些掺杂着国家利益的“援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到了安娜·科瓦奇空洞的眼神扫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那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让玛格丽特感到窒息。
“对不起……” 玛格丽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淹没在啜泣声中。
这句道歉,不是为了国家政策,而是发自内心,为这些年轻生命所承受的无尽苦难,为她在宏大棋局中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了这些棋子的冷酷抉择。
她无法再待下去。她转身,在薇薇安无声的护卫下,离开了休息室。
身后那沉重的、如同实质般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紧紧包裹着她,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深夜,公社主席办公室。
玛格丽特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巴黎的灯火璀璨依旧,映照着她疲惫而苍白的脸。
她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匈牙利前线格德勒失守、残部向东溃逃的简报。雅诺什·科瓦奇的名字当然不会在上面,但那冰冷的伤亡数字和“溃退”二字,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泥泞中绝望奔逃的匈牙利士兵,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被彻底碾碎的希望和刻骨的怨恨。
那怨恨,一部分指向奥地利和德意志的侵略者,另一部分……却指向了她,指向了法兰西公社。
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扣下的、最后两批援助匈牙利军火的清单。上面列着步枪、机枪、迫击炮、弹药……价值不菲。
这笔交易,公社确实小赚了一笔。这笔钱,可以用于国内建设,用于支援意大利,用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是理性的选择,是国家利益的需要。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如此沉重?
她拿起笔,在清单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画着匈牙利燃烧的废墟,画着安娜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画着士兵们在泥泞中绝望回望的眼神……最后,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将那一切都圈在里面。
“对不起……” 她再次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
这声对不起,是对雅诺什说的,是对安娜说的,是对所有被这场战争吞噬的、渺小而无辜的生命说的。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手轻轻覆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她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些冷酷的算计和不得已的背弃,都是为了给这个孩子,给千千万万未来的孩子,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可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为何如此漫长?如此血腥?为何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尸骨和泪水之上?
她闭上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而痛苦的光芒。她背负着理想,也背负着罪孽。
她推动着历史,也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两面,她都做不了人了……但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一条注定充满荆棘、鲜血和道德困境的道路。
她只能咬着牙,走下去。为了那渺茫的、最终的光明,背负着此刻这沉重的黑暗与悲哀,继续前行。
窗外的巴黎灯火,映照着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也映照着远方那片被战火彻底撕裂的、绝望的匈牙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