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晨光洒满了机场专机楼前的红毯。玛格丽特身着简约利落的藏青套裙,挺直的脊背看不出丝毫昨日的病容与沉郁。
她站在红毯尽头,阳光给她的橙发镶上碎钻般的光泽。路易站在她身后稍远一步,时刻留意着她脚下的平稳。
一架喷涂着委内瑞拉国旗红、黄、蓝三色条纹的大型客机稳稳降落。舱门开启,富恩马约尔·里维拉总统的身影出现在舷梯顶端。他年近不惑,身材高大敦实,小麦色的脸庞带着加勒比海岸特有的粗粝感,眼神锐利,唇上留着标志性的浓密胡须,灰白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
看到玛格丽特,他那紧绷的、习惯性带点冷硬的嘴角立刻牵出一个真诚而热烈的笑容,快步走下舷梯。
“玛格丽特·卡隆主席同志!”他张开双臂,声音洪亮,带着西班牙语的卷舌音调,却清晰地用不甚熟练但努力标准发音的法语问候,“再次见到你非常荣幸!更令人高兴的是,您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他握住了玛格丽特伸出的手,用力而稳健地摇了摇。
“富恩马约尔同志!”玛格丽特回以同样热情的笑容,声音清亮有力,完全压过了发动机最后的轰鸣,“法兰西公社热烈欢迎您!您的到访,是我们两国工人阶级友谊新的里程碑!”
简短庄重的军乐队演奏了两国国歌。在闪烁的闪光灯下,两人并肩走过红毯,登上等候的黑色轿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富恩马约尔松了松领带,侧过身,脸上热烈的笑容沉淀为一种略显沉重的关切:“说真的,玛格丽特同志,听闻你身体欠佳,加拉加斯那边都很担心。你……身体无碍了吧?”
“完全是过度操劳的意外事故,”玛格丽特轻松地摆摆手,语速稍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略带倔强的掩饰,“已经好了。倒是您,跨越大西洋十几个小时,累坏了吧?”
富恩马约尔向后靠进座椅里,揉了揉眉心,长长吁了口气,胡须随之微动:“累是次要的。”
他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巴黎郊区景象,声音低沉下来,“玛格丽特同志,我知道这次来访,不仅是为了庆祝,更为了解决一些……我们共同面临的紧迫问题。”
他的话语里,沉重的疲惫多过飞行的劳顿。
波旁宫的主会客厅阳光充足,古典壁炉上方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红旗。长条会议桌光滑如镜,两侧摆放着文件夹和茶杯。玛格丽特和富恩马约尔相对而坐,身后各自只有路易和一位委内瑞拉副官侍立,气氛从机场的热烈转为正式和凝重。
玛格丽特没有过多寒暄,她从身边路易递过来的一个精致的金属文件盒里,抽出一份装订牢固的协议副本,推到富恩马约尔面前。
“富恩马约尔同志,”她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首先来解决您最关切的问题。这是我们与巴西共和国签署的,关于勒阿弗尔港航线及仓储权的最新补充协定定稿。”
她手指点在其中几行醒目的条款上,“根据这份协定:第一,巴西所有运往欧洲的货运船只在勒阿弗尔港优先靠泊,但其承租或拥有的泊位,必须确保每年有至少百分之三十五的空档期用于‘委内瑞拉及指定拉美兄弟国家特殊贸易保障周转’——这百分之三十五的空间,您的人可以随时、无条件征用。”
富恩马约尔拿起文件,眼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几行字。他绷紧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半毫米。
“第二,”玛格丽特继续说,语气不疾不徐,“在勒阿弗尔港第7、第8区,原先由巴西商会全资占股的5号和10号双层现代化恒温仓库,其所有权结构将调整为巴西商会占比降至60%,法兰西公社港口管理集团占比35%,剩余的5%股权……”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富恩马约尔,“将由您指定的委内瑞拉国家物流公司持有。未来五年内,法兰西公社所持的35%股权的托管经营权和三分之一固定仓位使用权,将独家授予委内瑞拉方。”
富恩马约尔猛地抬起头,眼中的震惊难以掩饰。这意味着委内瑞拉不仅拥有了战略仓储空间的部分股权,还实际上掌控了远超这5%股权的仓储使用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文件纸张边缘。
“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干涩,“巴西人就……这么同意了?”他深知若昂·曼加贝拉那老狐狸绝不好说话。
玛格丽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冷意的弧度:“巴西的社会主义实践有其特殊性,他们同帝国主义的残余商业利益纠葛太深,而且……他们的革命是我们推着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需要法兰西的市场,比法兰西需要巴西的橡胶更为急迫。”
她的语调平静却蕴含力量:“这份协议,就是用市场作为杠杆撬动出来的成果。它能让您的橡胶、咖啡、可可,以及其他任何需要稳定存储空间的货物,在抵达勒阿弗尔的第一时间,得到比巴西人自己的货物更优先的处理权。”
富恩马约尔的目光在文件上那清晰的条款和玛格丽特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之间移动。窗外阳光投射进来,将那页协议照得雪亮。他沉默了好几秒钟,胸腔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起伏了一下。
他将那份文件轻轻放下,没有立刻去碰旁边冒着热气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棕色的眼睛紧盯着玛格丽特,沉声道:
“玛格丽特同志。这份诚意……我感受到了。”他吐字很慢,“这相当于替卡贝略港到勒阿弗尔的生命线,加装了一层坚韧的钢甲。但这钢甲,只能保护通向港口的路。真正决定这条生命线是否还在我们革命者手中的力量,在港口之外,在我们的国内。”
他的手指弯曲起来,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统一的革命力量无法贯彻它的意志,再通畅的航路也会失去它的意义。玛格丽特同志,我们谈过很多次‘路线’和‘原则’。你强调过无数遍——工人阶级的专政。我对此……深以为然。”
他停住话头,像是在积聚勇气。会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壁炉内木炭细微的噼啪声。窗外的云层飘过,在富恩马约尔脸上投下短暂的阴影。
“我的党,”他终于继续,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的沉重,“统一社会主义党,早已摒弃了伯恩施坦之流改良主义的幻想,我们清醒地知道,只有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才能在委内瑞拉彻底清除殖民主义的毒素和帝国主义的依附性经济结构!”
富恩马约尔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双手按在光滑的桌面上,眼睛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但是!阻力不在于口号!不在于工人和农民的觉悟!它就在那儿!就在加拉加斯的军营里,在马拉凯的坦克旁,在玻利瓦尔市的空军基地指挥塔台上!”
他的指关节重重敲了一下桌面:“那些……打着反帝旗号却拼命抱住自己那点特权的保守军官!那些……骨子里是资产阶级代理人的海军舰队司令们!那些……在军队系统里盘根错节、处处掣肘着国有化、土地改革和工人管理委员会运作的毒瘤!”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额角隐隐有汗珠渗出。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像是在强行浇灭胸中翻涌的焦躁和愤怒。
“没有他们的点头,军权永远割裂!没有他们的支持,真正的阶级专政就不可能稳固!可他们…他们永远在谈什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什么‘军队非政治化’!用这套鬼话来欺骗!来拖延!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革命的背叛!他们的每一个命令,都在扼杀那些真正愿意推动革命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基层官兵的积极性!”
富恩马约尔的声音在宽阔的会客厅里回荡,带着痛苦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他看向玛格丽特的目光充满了被逼到绝境般的求助:“玛格丽特同志!我需要彻底清除这些障碍!委内瑞拉的无产阶级革命需要彻底清除这些阻碍!可……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代价?”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无声地问出来,眼神死死地锁在玛格丽特脸上。
会场里一片死寂。富恩马约尔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路易屏住了呼吸。壁炉里火光闪烁。
玛格丽特一直安静地听着,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直到富恩马约尔急促的质问砸落桌面,她才缓缓抬起眼帘。她紫色如同星辰般的眼眸里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愤怒或激动的波澜,只有一种剔除了所有杂质和犹豫的、纯粹的冰冷金属光泽。
她没有马上回答,视线越过富恩马约尔肩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向远方某个未知的战场。
“富恩马约尔同志,”她的声音响起,语调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您能看清这毒瘤的本质,很好。”
她停顿了一下,会客厅里唯一的声响是木炭燃烧的微响。富恩马约尔紧绷地看着她。
玛格丽特收回目光,重新落定在委内瑞拉总统那张混合着痛苦、渴求答案和一丝莫名恐惧的脸上。
“对于背叛了阶级革命的叛徒,”玛格丽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钉,精准、冷静地钉入空气,“尤其是掌握了武装力量的叛徒——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有一处地方值得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