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右殿的死气,被一声通报搅动。
敬妃的人来了。
青书的膝盖一软,几乎是扑出去跪迎,话都说不完整。
富察氏僵坐在原地,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
进来的,是敬妃的心腹宫女如意。
她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目光扫过桌上那几样寒酸的赏赐,又落回富察氏身上,最后停在了角落那个无人问津的针线笸箩上。
“请贵人安。”
如意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能让慌乱之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我们娘娘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白白遂了别人的意。”
她身后的小宫女捧上一个精致的食盒与药匣,轻轻放在桌上,那黯淡的宫缎立刻被衬得更加不堪。
如意没有多看那些赏赐一眼,径直走向针线笸箩,拿起那件只开了个头的肚兜。
“这起针细密,是用了心的。我们娘娘说,温宜公主肌肤嫩,正缺您这双手艺。”
她的手指,接着又拂过桌上那两匹料子。
那两匹花色黯淡的宫缎,就是皇帝写给她,也是写给六宫看的评语:不堪大用,不必理会。
富察氏的身体又开始细微地颤抖。
“我们娘娘还说,皇上赏的这两匹‘雨过天青’,颜色是素了些,却最考究绣娘的配色功夫。”
如意打开随身带来的另一个匣子,里面是码放整齐、色泽光润的金银丝线。
“娘娘的意思是,请贵人定下心神,就用这皇上赏的缎子,配上内造府新送的丝线,为公主的肚兜添上几朵缠枝莲。”
“旁人只道颜色黯淡,却不知这是沉静雅致。”
“旁人只笑贵人失宠,却能看见贵人正心无旁骛地为公主祈福。”
如意将丝线匣子推到富察氏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待到公主生辰,娘娘会亲自将这份‘心意’呈给皇上看。”
“到那时,皇上看到的,是贵人的精巧手艺,和一份不卑不亢的赤诚。娘娘让奴才转告贵人,安心将养,拿出最好的手艺,剩下的,交给她。”
话说完,如意福了福身,带着人悄然退下。
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却字字句句都是出路。
殿门再次合上。
青书瘫软在地,喜极而泣。
富察氏怔怔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皇帝的赏赐是羞辱,是昭告六宫她已被淘汰出局。
敬妃的安排,却是借着这份羞辱,将“不堪大用”的评语,扭转成“沉静雅致,匠心独运”的美名。
祥贵人侍寝失利,一夜沦为宫中笑柄。
这件喧嚣一时的小事,很快就会被新的恩宠、新的争斗所淹没。
皇帝早已将那个连话都说不囫囵的怯懦女子,抛在了脑后。
但敬妃的这份雪中送炭,却让富察氏在冰冷的深宫里,第一次抓住了游戏的规则。
她终于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食盒药膏,而是拿起了那匹象征着耻辱的“雨过天青”缎。
缎子质地粗糙,甚至不如她闺中练手用的边角料。
可她的指尖,却稳稳地拈起了一根绣花针。
这条路,或许孤寂无光。
但至少,能活下去。
后宫的雨露,重新回到了它既有的轨道上。
新人之中,祺贵人与和贵人安陵容风头最盛,几乎包揽了皇帝大半的夜晚。
祺贵人胜在年轻貌美,家世显赫,更兼那一副全然仰慕的姿态,极大满足了帝王的征服欲。
而和贵人,则凭着那层出不穷的玲珑心思,总能让皇帝在她那儿寻到别样的趣味。
储秀宫的欣贵人,依旧是不温不火地分着一杯羹。
皇后宫里的玉答应,与碎玉轩的碧答应,则像是食桌上的两碟小菜,偶尔能被想起来,尝上一口。
日子一长,最热闹的地方,便成了东西两殿住着两位贵人的储秀宫。
祺贵人住在西殿,欣贵人住在东殿,中间只隔着一个庭院。
一个烈火烹油,一个静水深流。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注定了她们的相处,只会是针尖对麦芒。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的暖阳难得地慷慨。
欣贵人正披着一件松鼠皮的斗篷,歪在东殿廊下的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着笼子里的绿毛鹦鹉说话。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那鹦鹉学得有模有样,叫声清脆,惹得欣贵人咯咯直笑。
恰在此时,祺贵人带着一大群宫人,从宫外请安回来,浩浩荡荡地从院中穿过。
她今日穿的,正是一身新制的樱桃红撒花旗装。
发髻上戴着皇后新赏的一套点翠凤穿牡丹头面,环佩叮当,流光溢彩,整个人像一团移动的锦绣。
祺贵人的贴身宫女画屏,瞧见廊下那副悠闲景象,忍不住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这是哪儿来的扁毛畜生,大白天的就在这儿聒噪不休,吵得人头疼!”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东殿廊下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欣贵人身边的宫女立刻变了脸色,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欣贵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欣贵人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慢悠悠地嗑着瓜子,只对着笼子里的鹦鹉笑道:“乖,再学一句。学得好了,赏你瓜子仁吃。”
那鹦鹉得了鼓励,叫得更欢了:“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祺贵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漂亮的杏眼里含着居高临下的笑意。
“欣姐姐倒是好清闲。妹妹我每日要去皇后娘娘宫里伺候,还要帮着皇上打理宫务,实在是分身乏术,不像姐姐这般,有功夫在这儿逗鸟玩乐。”
这话,明着是诉苦,暗里却是在炫耀自己得脸,同时讥讽欣贵人是个闲人。
欣贵人终于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她抬起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祺贵人一番。
“哟,这不是祺贵人么?”
她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唇。
“妹妹今儿这身打扮,可真是……红红火火,艳光四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储秀宫今天要搭台子唱堂会呢。”
“噗嗤”一声,欣贵人身后的宫女没忍住,笑了出来。
祺贵人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欣姐姐这是什么话?妹妹不过是想着,皇上总说宫里素净,才特意穿得鲜亮点,好让皇上瞧着也高兴。姐姐若是不喜欢,只当没瞧见就是了,何必说这些话来戳妹妹的心窝子?”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欣贵人却笑了,她从躺椅上站起身,缓步走到廊前,扶着朱红的柱子,整个人斜斜倚着,眼波流转。
“妹妹误会了。姐姐是在夸你呢。”
她指了指院子里那片刚翻整过、准备开春种牡丹的空地。
“妹妹瞧,这院子里的红梅被你拔了,如今光秃秃的,多难看。”
“幸好有妹妹你站在这儿,穿着这一身红,倒也勉强能充个数,权当是一株会走路的‘樱桃红’了。”
“也算是给这院子,添了点景色。”
这话一出,祺贵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因着怒气而涨起一层薄红,最后化为一片难堪的煞白。
说她像株花,还是“樱桃红”这种俗气的品种,这简直是把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你!”
祺贵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欣贵人,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欣贵人却仿佛没看见她的怒气,反而亲热地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到祺贵人耳边。
“妹妹你刚来,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储秀宫啊,就像一棵大树。”
“有人呢,生来就是高枝儿,能得着最多的日头,可风也最大,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吹折了。”
“而有的人呢,是那不起眼的矮枝。看着是晒不着什么太阳,可安稳啊。至少,不会有人天天惦记着,要拿把剪子来把你给咔嚓了。”
她说完,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祺贵人发髻上那过分招摇的点翠头面。
这番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了祺贵人那被圣宠烧得滚烫的头脑上。
她看着欣贵人那双含笑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人,言语间藏着的,是多么锋利的刀子。
最终,祺贵人一句话没说,只狠狠地剜了欣贵人一眼,拂袖而去。
那背影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仓皇。
春熙殿内,孙妙青听着宫女的禀报,只是淡淡一笑。
“狗仗人势的东西,遇上个不好惹的,自然要碰一鼻子灰。”
她正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子,细心地修剪着一盆水仙。
塔斯哈在旁边有样学样,拿着两根小木棍,对着一盆兰花比划。
“额娘,那个红衣服的姨姨,是不是生气了?”
“是啊。”孙妙青剪去一片发黄的叶子,头也不抬。
“她就像一盆开得太盛的花,恨不得把所有的颜色都堆在自己身上,却不知道,根底下早就被虫子蛀空了。”
她放下剪子,摸了摸儿子的头。
“咱们不理她。让她闹,闹得越凶,才越容易摔跟头。”
而就在当晚,储秀宫西殿。
伺候祺贵人卸妆的画屏,还在愤愤不平地为自家主子抱屈。
“主子,那欣贵人也太嚣张了!不过是有个公主,竟敢当众给您没脸!您就该去皇上那儿告她一状!”
祺贵人坐在镜前,一言不发。
黄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因着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
告状?
她不傻。欣贵人那番话,句句带刺,却又句句都占着理。拿到皇上那儿去说,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不懂规矩。
她缓缓摘下耳边的东珠耳坠,随手扔进妆匣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欣贵人不是喜欢清闲,喜欢逗鸟么?”
她对着镜子,忽然冷笑了一声。
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只让她的嘴角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画屏。”
“奴婢在。”
祺贵人转过头。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再没有白日里的骄矜与春风得意,只剩下被羞辱后凝结成的,一片冰冷的恶毒。
“那只扁毛畜生,实在聒噪得紧。”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在耳边吐信。
“去,想个法子,让它……永远都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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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屏捧着一个黑漆嵌螺钿的妆匣,小心翼翼地跟在祺贵人身后。
主子昨夜气得半宿没睡,今儿一早去给皇后请安,脸上那点笑意,比纸糊的还假,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景仁宫内,一如既往地清雅的瓜果香,甜而不腻,闻久了却让人心头发空。
皇后刚由着剪秋拆了发髻,换上一身家常的墨绿旗装,瞧见祺贵人进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你昨夜才侍寝,最是劳累,今儿倒来得这样早。”
祺贵人连忙屈膝行礼,声音里的甜意几乎要溢出来:“臣妾能进宫,全靠皇后娘娘照拂,能日日来给娘娘请安,伺候娘娘,是臣妾的福分,哪里敢说辛苦。”
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那张年轻娇艳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你阿玛争气,皇上心里记着他的功劳。否则,本宫说再多的话,也未必管用。”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祺贵人话匣子。
“三年前秀女大选,臣妾因病错失,一直引以为憾。本以为今年皇上又不选秀,臣妾这辈子都没指望了,亏得娘娘金口玉言,才成全了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