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咸福宫右殿的门扉,被悄然叩响。
那叩门声极轻,叩、叩、叩,三下,不疾不徐,却似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富察氏绷至欲断的神经上。
她身子剧烈一颤,这一次,却未失态地惊跳起来,只一双盛满了惊恐的眼,死死锁住殿门的方向,仿佛门外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妖魔。
青书连忙上前,用手臂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自己则碎步踅至门扉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谁?”
门外是一个温婉得体的女声,在这寒夜里听来,竟如一缕融融的暖意。
“是我,如意。”
敬妃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宫女。
青书心头陡然一松,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抽开了门栓。
如意捧着一个针线笸箩,款步而入。
她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半分热络,亦不觉丝毫疏离,对着面色惨白的富察氏微微福身,礼数周全。
“贵人万安。”
“我们娘娘说,天儿愈发寒浸浸的了,总这么枯坐着,最易气血凝滞,将来落下病根。”
如意说着,将手中笸箩递了过去。
“这是娘娘给温宜公主新裁的几件肚兜,还差几朵寓意福寿的花样子没来得及绣完。娘娘知道贵人女红精巧,心思细腻,想请贵人搭把手,全当是活泛活泛筋骨,解解闷儿了。”
她的话语温润如玉,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千钧分量。
富察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件小小的、明黄色的婴孩肚兜上。那柔软的料子,精致的锁边,无一不透着皇家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
她脑中轰然一声,刹那间,便明白了敬妃的全部用意。
这是试探。
是拉拢。
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与提点。
这活计,她不能拒,也无法拒。
温宜公主是襄嫔曹琴默的命根子,更是皇上时常挂念的爱女。如今养在咸福宫,由敬妃与顺嫔共同抚养,是这宫里一个谁也不敢轻忽的活招牌。
敬妃让她为公主做活,接了,是她身为嫔妃的本分,是对公主的关爱,是对敬妃的顺从。
若是不接……那便是对公主不敬,对敬妃不恭,更是对自己前途的彻底断送。
青书见她怔在原地,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急得在旁几乎要跺脚。最后心一横,干脆自己上前一步,双手极为恭敬地从如意手中接过了那个分量沉重的笸箩。
“多谢敬妃娘娘体恤。”青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刻意的讨好,“我们主子……我们主子定会用心绣好,绝不辜负娘娘的托付。”
如意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那双眼眸仿佛看透了一切。任务既已完成,她便不再多言,又端然行了一礼,悄然告退。
殿门再次严丝合缝地关上。
富察氏看着青书手里那几件小小的针线活,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主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青书见她神色稍缓,赶紧将笸箩放在桌上,压着嗓子,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敬妃娘娘这是在给您递活路呢!”
“您想,您就安安分分地坐着,把这活计做得精精致致,既显了您的巧手慧心,又全了您一个与世无争、和善不好事的名声!往后谁见了,都只会说您心善,疼爱公主,连敬妃娘娘都信得过您。这样一来,还有谁能挑得出您的错处来?”
富察氏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缓缓伸出手,那指尖依旧冰凉,却已不再抖得那般厉害。
她稳稳地,从笸箩里拿起了一根绣花针。
冰冷的针尖触及指腹,传来一丝清晰的、尖锐的刺痛。
这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或许,青书说得对。
她这样的人,生来就不是争斗的料,更不配站在那风口浪尖上。做一个埋头做活,不被任何人记起的透明人,一个被遗忘在宫闱深处,无人问津的影子,总比做一个时刻被人盯着、随时可能被碾作尘泥的活靶子,要来得安全。
她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开始尝试将自己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到手中这枚小小的绣花针上。
这条路,或许孤寂无光。
但至少,能让她活下去。
钟粹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我不吃!”
瓷碗掼碎在地的声音,尖锐刺耳。
黎常在黎荧瞪着满地绿油油的苦瓜和莲子心,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几欲滴血。
“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猪食都比这个强!我要吃肉!吃烤羊腿!”
陪嫁丫鬟云舒吓得脸色煞白,一边蹲下收拾,一边压着嗓子哀求:“我的小主,您小点声!这是淳嫔娘娘吩咐的,说是为您清心降火……”
“降火?我看她是想活活气死我!”黎荧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她自己山珍海味,就给我吃这些刮油的草料?门儿都没有!你不给我弄,我自己去御膳房要!”
她提着裙摆便往外冲,却在殿门口生生撞上了一个人。
淳嫔方淳意正带着宫女荷儿俏生生立在那里,脸上挂着关切的笑,瞧见这阵仗,一双圆眼立刻浮上水汽,惊慌地捂住了嘴。
“哎呀,黎妹妹,这是怎么了?”
她快步走进来,亲热地拉住黎荧的手,姿态活像个护着妹妹的好姐姐。
“你瞧瞧你,这么大的火气,姐姐瞧着都心疼。定是心里紧张,才上了火。姐姐特意让小厨房给你备了清淡的饮食,就是想让你身子舒坦些,你怎么还生上气了呢?”
一番话,说得黎荧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怒火,竟无处宣泄。
淳嫔没等她开口,便转向殿内所有宫人,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声音却冷了下去。
“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黎妹妹年轻,性子直,你们就由着她胡来?”
“从今日起,黎常在的一日三餐,必须由荷儿亲自盯着。什么时候妹妹把这些‘降火’的膳食都用完了,什么时候再上别的。”
她拍了拍黎荧的手,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天真无邪的甜腻。
“妹妹,姐姐都是为你好。这宫里不比家里,万事都要讲规矩。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静心,姐姐就把最好吃的肉,都留给你。”
说完,她便带着荷儿,袅袅娜娜地走了。
只留下黎荧一个人,站在一地狼藉中,气得浑身发抖。
她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的两日,后宫的格局迅速明朗。
祺贵人圣眷正浓,皇帝几乎夜夜留宿储秀宫。各宫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去,她那西殿的陈设一日一换,件件都是奇珍。那几株碍眼的红梅,在皇帝“由着她去”的口谕下,已经被内务府的奴才们连根拔起,只等开春换上名贵的牡丹。
祺贵人每日打扮得花团锦簇,不是去御花园闲逛,就是去给皇后请安,下巴抬得高高的,那股骄矜之气,几乎要化为实质,所到之处,低位分的嫔妃无不退避三舍。
而旧人里,和贵人安陵容与欣贵人,也依旧时常得见天颜。一个凭着婉转歌喉与玲珑巧思,一个凭着通透风趣与知情识趣,在这波澜将起时,稳稳占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皇帝似乎很满意这种状态。
白日处理朝政,午膳时分,雷打不动地去两位身怀六甲的嫔妃宫中坐坐。一边是温婉解语的甄嬛,一边是聪慧淡然的孙妙青。到了晚上,再去储秀宫那活色生香的温柔乡里,享受那份不带心机的、纯粹的崇拜与娇憨。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这日午后,皇帝难得有兴致,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阁里,摆了小宴,将孙妙青与甄嬛都叫了过来。
“朕听说,祺贵人今日又叫内务府的人,把她殿前那条小径用五彩的雨花石给重新铺了。”皇帝呷了口茶,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甄嬛正为皇帝布菜,闻言,温婉一笑,柔声道:“祺贵人出身不凡,品味自然也与众不同。她性子活泼,爱些鲜亮的颜色,也是人之常情,倒为这沉闷的冬日添了几分生气。”
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捧了祺贵人,又显了自己的宽仁大度。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正专心致志挑着鱼刺的孙妙青。“慧嫔呢?你没有被她吵着吧?”
孙妙青慢条斯理地将一小块去了刺的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咽下,才抬起脸。她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孕期的慵懒。
“回皇上,嫔妾整日嗜睡,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抚了抚自己那愈发沉重的腹部,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只是前几日,铺路石的工匠动静大了些,塔斯哈夜里有些惊醒。嫔妾想着,腹中这两个,许是也随了他们哥哥,是个爱静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抱怨都管用。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是朕疏忽了。”
他声音一沉。“苏培盛。”
“奴才在。”
“传话给内务府,储秀宫那边,动静都给朕小一些。再有惊扰慧嫔和皇嗣的,不必来回朕,直接掌嘴。”
“嗻。”
孙妙青垂下眼帘,继续喝自己的汤,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甄嬛看在眼里,心中一凛。
好一个孙妙青。三言两语,就将祺贵人那份泼天的圣眷,衬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闹。而她自己,则永远是那个以皇嗣为重、顾全大局的识大体之人。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
苏培盛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就要呵斥。
皇帝沉下脸:“何事惊慌?”
那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话都说不利索。“回……回皇上,钟粹宫……钟粹宫出事了!”
“黎常在……她……她爬到院子里的合欢树上掏鸟窝,结果脚下一滑……从树上摔下来了!”
皇帝一愣。
甄嬛和孙妙青也停下了动作。
小太监喘匀了气,哭丧着脸继续道:“淳嫔娘娘……淳嫔娘娘吓得当场就晕过去了!现在钟粹宫乱成了一锅粥,太医已经赶过去了!”
皇帝搁下玉箸的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风。
他脸上那点难得的闲适笑意,在听到“钟粹宫出事了”这几个字时,便已荡然无存。
“说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那暖阁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小太监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头埋进地毯里,哆哆嗦嗦地把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爬树。
掏鸟窝。
摔了下来。
淳嫔吓晕了。
几个简单的词,勾勒出一副荒唐又混乱的画面。
甄嬛停下布菜的手,眉尖轻轻一蹙,柔声开口,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黎常在年纪小,玩心重些也是有的。只是这般胡闹,伤了自己是小,惊着了淳嫔姐姐可怎么好?况且端恪公主年幼,最是经不起这种惊吓的。”
她这话,既为黎常在的莽撞寻了“年纪小”的由头,又将事情的严重性,不动声色地引到了淳嫔作为一宫主位的失职之上。
皇帝的脸色更沉了。他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后宫妇人不安分的闹剧,尤其是在他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