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樱桃红(1 / 2)

午膳时分,皇帝驾临景仁宫。

桌上摆着四碟八碗,精致得像工笔画,却透着一股无人问津的冷清。

皇帝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皇后脸上那母仪天下的端庄笑容未曾改变分毫,亲自为皇帝续了些热水,声音柔婉。

“新人入宫,是为陛下开枝散叶,臣妾心中欢喜 。”

皇帝端起茶盏,用杯盖一下下刮着茶叶沫子,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哦?那皇后觉得,这几个新人如何?”

来了。

这才是今日这顿午膳的正题。

皇后将皇帝这句问话在心里盘过一遍,细细品咂,才温婉地笑开,口吻轻松得仿佛在聊天气。

“陛下这是在考较臣妾了。”

“臣妾瞧着,这三位妹妹,各有各的好。”

“哦?”

皇帝终于有了些兴致,抬眼看她。

“祺贵人出身高贵,性子明艳,为宫里添了些亮色。”

皇后的声音顿了顿,又转向另一人。

“祥贵人瞧着是胆子小了些,但胜在品性纯良,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有敬妃看着,总错不了。”

“至于那位黎常在……”

皇后说到此处,脸上竟真的浮现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是个天真烂漫的,瞧着就让人心里松快。臣妾已让淳嫔多照看着她,免得她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三人的性情,又安排得妥帖周到,处处彰显着她这位中宫的贤德与体恤。

皇帝不置可否,只将那块福肘吃了,用锦帕擦了擦嘴角。

“皇后安排得很好。”

他放下帕子,声音听不出情绪。

“瓜尔佳氏的女子,素来有些脾气。”

“朕的后宫,也不需要一潭死水。”

“有点脾气,才好用。”

皇后听懂了这弦外之音,脸上的笑容愈发温煦。

“陛下说的是。只是储秀宫离慧嫔的春熙殿不远,臣妾就怕祺贵人年轻,闹出太大动静,惊扰了慧嫔妹妹养胎。”

她终于还是将孙妙青的名字提了出来。

那两个尚未出世的皇嗣,是悬在景仁宫上空最沉重的阴云。

皇帝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句。

“慧嫔是个有分寸的。”

“她自己宫里的事,她处置得来。”

“若是旁人闹到她门上,皇后替她做主便是。”

他将“皇后”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这便是将处置的权力,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皇后。

他从不插手后宫妇人间的争斗,他只看结果。

皇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一切情绪。

“是,臣妾明白了。”

殿内一时无话,只有远处更漏滴答,和殿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敬事房太监躬着身子,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捧着一个硕大的黑漆描金托盘滑了进来。

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绿头牌。

每一个牌子,都代表着一个女人的一夜荣辱,也代表着这后宫里,一份流动的恩宠。

“皇上,时候不早了,该翻牌子了。”

皇帝的目光从皇后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挪开,落在那盘绿头牌上。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绿头牌上空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了一块崭新的牌子上。

储秀宫,祺贵人。

瓜尔佳氏。

但新妃入宫本就为了前朝,他是非去不可的。

“今晚,就去储秀宫,看看祺贵人。”

皇后为他续水的手腕,出现了一瞬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

一滴滚烫的茶水,从壶嘴溅出,落在她光洁如玉的手背上,迅速烫起一个刺眼的红点。

她却毫无反应,手稳稳地将茶续满,腾起的白汽模糊了她一瞬间的神情。

“是,臣妾这就命人去储秀宫预备。”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依旧是那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中宫皇后。

皇帝站起身,苏培盛立刻上前为他披上大氅。

“我去忙了,皇后歇着吧。”

他留下这句不咸不淡的嘱咐,便转身离去,没有半分留恋。

殿门大开,又缓缓合上。

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也带走了殿内最后一丝人气。

皇后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餐桌旁,满桌的珍馔佳肴,正一点点地冷下去。

她静坐了许久。

“剪秋。”

“奴婢在。”

剪秋连忙上前。

“去,传本宫的口谕。”

“去长春宫,告诉齐妃,就说本宫知道她心里委屈。”

“告诉她,三阿哥是皇长子,身份贵重,前程要紧。别为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新鲜玩意儿,乱了心神,更不能让人觉得,咱们皇长子的额娘,是个没有容人之量的。”

剪秋的呼吸一窒。

这话听着是劝慰,可每一个字,都是在齐妃心头的火上浇油!

什么叫“上不得台面的新鲜玩意儿”?

什么叫“不能让人觉得没有容人之量”?

这分明是在激齐妃,让她去“容”,去“忍”。

可齐妃那样的性子,哪里是能忍的人?

越让她忍,她只会闹得越凶!

“是,奴婢这就去。”

剪秋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迟疑。

“等等。”

皇后又叫住了她。

剪秋停住脚步,躬身等待下文。

皇后拿起一颗鲜红的樱桃,却没有吃,只是在指尖慢慢地捻着,将那饱满的果肉碾成一滩模糊的血色。

“再去一趟钟粹宫。”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玩味。

“淳嫔今日得了本宫的赏,想必高兴得很。你去告诉她,黎常在性子活泼是好事,但储秀宫那位新晋的祺贵人,可是镶黄旗大姓出身,最重规矩。”

“让她这个做主位的,务必‘看好’黎常在,别让妹妹一不小心,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不然,冲撞了贵人是小,丢了她自己的体面,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一招,更是阴毒。

这是明晃晃地给淳嫔和黎常在头上悬了一把刀,又把刀柄递到了祺贵人手里。

黎常在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淳嫔为了自保,必定会严厉管束。

而黎常在那样的性子,又岂是能被轻易管束的?

钟粹宫一旦内乱,黎常在再不小心冲撞了风头正劲的祺贵人……

这一环扣一环,皇后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面,便能搅起一池浑水。

“奴婢遵命。”

剪秋垂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偌大的景仁宫,又只剩下皇后一人。

她将那颗被碾烂的樱桃随手扔在盘子里,那抹红,刺眼得很。

皇帝要去储秀宫的消息,立刻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

是夜,储秀宫西殿灯火通明。

宫灯一盏盏续上灯油,照得殿内每个角落都纤毫毕现,连黄花梨木桌案上的微尘都无处遁形。

热气氤氲的浴桶里,洒满了玫瑰花瓣和牛乳,祺贵人瓜尔佳氏慵懒地靠在桶壁,由着两名宫女为她轻柔地擦拭着香肩。

她闭着眼,享受着这通身舒泰的暖意,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新入宫的头一晚,皇上就翻了她的牌子。

这份荣宠,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让她那颗高傲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主子,水温要凉了。”心腹宫女画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祺贵人睁开眼,扶着宫女的手,款款从浴桶中起身。一身轻薄的藕荷色纱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长发如一道乌黑的瀑布,垂至腰际。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划过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

她坐到妆台前,任由画屏为她细细描眉。

“主子,您可算是出头了。”画屏一边为她挑选首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与有荣焉的喜悦,“奴婢先前还担心,皇后娘娘把您安排在西殿,是委屈了您。如今看来,这头一份的恩宠,还是落在了咱们储秀宫!”

祺贵人从镜中看着自己那张娇媚无双的脸,唇角是藏不住的得意。

“那是自然。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论出身,谁能比得过我?”

她拿起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流苏簪子,在发间比了比,又觉得太过俗艳,随手扔回了首饰盒。

“那个慧嫔,不过是仗着肚子罢了。还有那个菀嫔,终究是汉军旗的出身,上不得台面。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谁才是能真正与他匹配的女子。”

画屏立刻会意,连忙从一堆珠光宝气的首饰里,挑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

“主子说的是。您才是正经的满洲贵女,天生就该享这份尊荣。这支簪子素净,最衬您天生丽质。”

祺贵人满意地笑了,将那支白玉簪插入鬓边。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越是这种不经意的点缀,越能显出她与那些靠俗艳金银堆砌起来的庸脂俗粉不同。她要的,是让皇上一眼就看出她的品味,她的与众不同。

“你说,皇上会喜欢我这身衣裳吗?”

“主子天仙下凡,皇上见了,定会觉得六宫粉黛都失了颜色!”

祺贵人娇俏一笑:“那是自然。我额娘说了,皇上最是欣赏我们满族女子的风骨,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整日哭哭啼啼,或是满腹算计,看着就心烦。”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唱报声,那声音划破夜空,带着一股子喜气。

“皇上驾到——”

祺贵人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跳如擂鼓,脸颊瞬间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

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狂喜与激动,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确认仪容完美无瑕,这才领着一众宫人,快步迎了出去。

她要让皇帝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满洲贵女,什么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储秀宫西殿的正殿门大开,冷风灌了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火热。

祺贵人盈盈跪倒在门前,声音娇媚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羞怯。

“嫔妾瓜尔佳氏文鸳,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一脚踏入储秀宫西殿,一股混合着牛乳和玫瑰的甜香便扑面而来。

这香气不似宫中常用的熏香那般沉静,反而带着一股子鲜活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娇憨气息。

地上跪着的女子,身段纤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衬得她肌肤莹白,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身后,发间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簪。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优美而脆弱的脖颈,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主人此刻的紧张与激动。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厌烦了那些满腹算计的眼神,也倦了那些滴水不漏的规矩。

眼前这个,像一只受惊却又努力想表现得最好的小鹿,倒让他觉得有几分新奇。

祺贵人顺着他的话音站起身,或许是跪得久了腿麻,身子晃了一下,脸上立刻飞起两抹红霞,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

“嫔妾……嫔妾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