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甄嬛的眼神亮了一下,那香气勾起了久远的记忆,“好久没吃过了,在家时,一到冬天额娘就常做给我和玉娆吃。”
槿汐盛了两小碗,递给二人:“正是呢,吃着暖心。”
甄嬛捧着碗,那股温热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驱散了方才读史书带来的几分寒意。她用银匙舀起一小块,吹了吹,放入口中,软糯香甜。
***
子时刚过,养心殿的灯火依旧。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皇上,果郡王到了。”
允礼解下沾着夜露的披风,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臣弟参见皇上。”
皇帝转过身,没让他起来,只淡淡地问:“事成了?”
“成了。”允礼的声音有些沙哑,“敦亲王与其党羽,尽数被骁骑营拿下,已押入宗人府大牢。”
“又一个。”
皇帝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他走到允礼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先帝在时,允禩、允禟他们狼狈为奸,意图篡位。朕登基后,朕还想着,封他个亲王,能让他安分些,可惜啊,人心不足。”
他踱回御座,坐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老十允?,当年不过是跟从,朕看在温僖贵妃的面上保全了他。结果呢?还是不知足。”
允礼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这些浸着血的往事,他不想听,更不想掺和。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叹了口气。
“今夜的事,辛苦你了。兄弟间最见不得人的事,却让你亲眼看着,为难你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朕希望,敦亲王是最后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此后诸王,都能安分守己。”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允礼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皇兄,您可饶了臣弟吧!”
允礼往前凑了两步,一脸的后怕和央求。
“旁人臣弟不敢说,但您是知道的,臣弟就是个风花雪月的闲人!臣弟的胆子,也就够陪美人们赏赏花,作作诗。今晚这阵仗,又是刀又是血的,臣弟现在腿肚子还转筋呢!”
他一边说,一边还夸张地捶了捶自己的腿。
“您就让臣弟做个富贵闲王,以后这种惊心动魄的差事,千万别再找我了。再来一回,臣弟怕是要折寿的。”
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皇帝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伸手指了指允礼,似笑非笑。
“你都已经这么说了,朕能不成全你吗?”
允礼长舒一口气,立刻躬身作揖,那动作快得像怕皇帝反悔。
“谢皇兄成全!”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好生歇着,做你的逍遥王爷去。”
允礼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敢多待,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夜。
皇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脸上的那点笑意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寂。
一个拎着刀剑造反的弟弟,被拿下了。
一个远在皇陵的弟弟,马上要变成眼皮子底下的一枚活棋。
一个聪明的弟弟,主动请辞,要做个只知风月的废物。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
他的目光穿过殿宇,望向春禧殿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舞刀弄枪的兄弟,那个安安静静待在后宫,揣着两个孩子,却能一眼看穿他心思的女人……
或许,才是更难对付的。
***
清晨,蓬莱洲的水阁里还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甄嬛醒得很早,只静静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脸色比窗纸还要白上几分。
崔槿汐端着铜盆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沉。
“小主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甄嬛的声音有些飘忽,“浣碧呢,还没起来?”
“昨儿为着那块湖绿色的锦缎做针线,熬到半夜,这会儿怕是还睡着。”崔槿汐将布巾浸湿,拧干了递过去,“小主别管她了,由她睡去。”
甄嬛没接话,只由着槿汐伺候她擦了脸。
就在槿汐为她梳理长发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她贴身衣物里藏着的一个小巧的物件,硬硬的,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轮廓。
崔槿汐的手一顿。
她不动声色,继续梳着头,眼睛却从镜子里紧紧盯着甄嬛。
甄嬛察觉到了她的停顿,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开口:“都说灯花报喜,昨晚那灯花爆得那样响,也不知是何喜事。”
崔槿汐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象牙梳几乎要握不住。她忽然想起昨夜小主滑落的那本书——《玄武门之变》。
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小主,你……你这是做什么?”
甄嬛抬眼,从镜中看着槿汐惊疑不定的脸,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她伸出手,从领口里,慢慢取出一个用金线绣着细小莲花纹样的香囊。香囊很小,里面却不是香料,而是一个更小的、触手冰凉的匕首。
“没什么。”甄嬛将那香囊握在手心,那冰凉的感觉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许,“只是以防万一。”
“小主!”崔槿汐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这如何使得!这东西……”
“皇上曾对我说,他会护着我,不让我受半分委屈。”甄嬛的语气很轻,却字字清晰,“可君心难测,昨夜我才想明白,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承诺。若真有那么一日,他护不住我,或是……不想护我了,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到他额娘被人折辱的样子。与其任人宰割,我情愿自己做个了断。”
这番话,说得崔槿汐通体生寒。
她这才明白,昨夜那本讲着手足相残、父子相疑的史书,究竟给自家小主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菀嫔,已经不是那个一心盼着“愿得一人心”的小姑娘了。
崔槿汐深吸一口气,扶着梳妆台站稳了,她看着镜中的甄嬛,一字一句道:“奴婢明白了。无论如何,奴婢都陪着小主。”
甄嬛的眼眶微微发红,她握紧了槿汐的手。
正在这时,帘子一挑,浣碧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
“姐姐,槿汐姑姑,你们起得好早啊。”她伸了个懒腰,径直走到镜子前,将自己昨晚赶工绣好的那方帕子在领口比了比,得意地问,“姐姐你看,这玉兰花绣得如何?配我这身衣裳,是不是正合适?”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新帕子,压根没注意到屋里那死一般沉寂的气氛。
甄嬛看着镜子里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满是浅薄得意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当口,流朱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激动又有些慌张。
“小主!小主!宫里来人了!”
流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激动和慌张,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喜是忧。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香囊的手指收紧,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勉强镇定下来。她脱口而出:“是皇上?”
“不是!”流朱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把话说顺,“是养心殿的苏总管派人来了!是小夏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灰色总管太监服色,眉眼机灵的小太监已经快步跟了进来,一进屋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奴才小夏子,给菀嫔娘娘请安!”
甄嬛的目光紧紧锁着他,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飘:“皇上……可是一切无恙?”
这一刻,崔槿汐连呼吸都停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夏子抬起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声音更是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轻快:“回娘娘的话,皇上一切无恙,龙体康健!”
他顿了顿,看着甄嬛煞白的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
“娘娘,成了!”
“成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阵春风,瞬间贯穿了甄嬛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她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崔槿汐眼疾手快地扶住,险些软倒下去。
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那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姐姐?”浣碧看得一头雾水,她看看满脸喜色的小夏子,又看看泪流不止的甄嬛,忍不住开口,“成了……这不是大喜的事儿吗?你怎么还哭了?”
小夏子也连忙道:“娘娘可别哭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有口谕,让奴才即刻迎娘娘和碧答应一同回宫,车驾都备好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回宫?”浣碧的眼睛瞬间亮了,方才的睡意一扫而空,她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能回宫了?”
“正是碧答应您。”小夏子笑着应道。
浣碧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狂喜,她连忙转身奔向妆台,嘴里念叨着:“哎呀,得赶紧收拾收拾,换身衣裳才行!”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即将重返紫禁城的荣耀,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甄嬛在崔槿汐的搀扶下,正缓缓站直了身体。
甄嬛抬手,用指腹拭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眼时,那双水洗过的眸子里,惶恐与不安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定的光。
她赢了。
用自己的荣辱,用腹中孩儿的性命做赌注,她从一场泼天的豪赌中,活着走了出来。
“槿汐。”她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沉稳。
“奴婢在。”
“扶我起来,更衣。”
甄嬛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还有一场更艰险的仗,在等着她。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