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一盆“建兰素心”开得清雅,幽香满室。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银剪,细细修剪着。
殿外,剪秋的脚步声又急又快,碎得像一地乱珠,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冲了进来。
“娘娘。”
皇后头也未抬,指尖稳稳地对准一片微黄的叶子,声音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什么事,这么急慌慌的?”
“娘娘,天大的喜事!”
剪秋的声音压得极低,兴奋却像火苗一样从嗓子眼里直往上蹿。
“奴婢方才去内务府,听了个准信儿!”
“皇上下旨,把十四爷从皇陵接回京里圈禁了!”
“还有,敦亲王允?谋逆,昨夜被果郡王拿下,人已经进了宗人府!”
皇后捏着银剪的手,在空中顿住了。
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全然的惊愕。
“你说什么?”
“皇上……把老十四接回来了?”
“千真万确!旨意都发下去了,这会儿怕是人都已经在路上了!”
“咔嚓。”
一声脆响。
皇后手中的小银剪失了准头,剪断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素心兰花。
那朵洁白的花,颤巍巍地跌落在墨绿的叶片上,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剪秋的心跟着一跳,连忙噤声。
皇后僵在原地。
皇帝昨夜才处置了敦亲王,今日就对十四爷施恩?
一打一拉,好一个帝王手腕。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等大事,她身为皇后,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皇帝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剪秋见她脸色变幻,压低身子,凑近了些:“娘娘,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太后娘娘日夜盼着十四爷,您若能……”
话不必说完,意思再明白不过。
皇后缓缓抬眼,眸中的惊愕已然褪去,沉淀为一种冰冷的算计。
“敦亲王府,完了。”
她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是啊,这回是彻底完了。”剪秋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动手的竟是果郡王。”
“让他动手,才最合适。”
皇后拿起另一盆兰花,端详着。
“既是兄弟,又是闲王,既能彰显皇上的雷霆手段,又能安抚其余宗室,一举两得。”
她说到这里,话音停住,片刻后才又响起:“十四爷回京,皇上是先去了寿康宫,还是先下的旨意?”
剪秋立刻回答:“是先下的旨,然后才摆驾寿康宫,亲自去告诉太后的。听说太后娘娘欢喜得什么似的,拉着皇上的手,眼泪就没停过。”
皇后将那盆兰花放回原处,唇角牵动,那弧度冰冷如霜。
先下旨,后告知。
这便是帝王心术。
给足了太后面子,也让太后明白,这恩典,是儿子给的,不是母亲求来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碎步跑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娘娘,圆明园……来消息了。”
剪秋脸色一变,呵斥道:“什么事这么慌张!没规矩!”
那小宫女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回娘娘的话,皇上下了口谕,让……让菀嫔娘娘和碧答应,即刻回宫。”
景仁宫内,方才还算得上轻快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剪秋脸上的喜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看向皇后,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依旧望着窗外。
风吹过,几片枯黄的石榴叶打着旋儿落下,铺在冰冷的石阶上。
半晌。
“知道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下去吧。”
待那小宫女退下,剪秋才急急地走到皇后身边:“娘娘!这……这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园子里安心养胎吗?这才几个月,这么折腾,万一动了胎气……”
“她肚子里的,是皇上的龙裔。”
皇后转过身,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
“皇上既然让她回来,自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可她这一回来,宫里只怕又要……”
一个慧嫔孙妙青已经够难缠了,如今再加一个怀着身孕、圣眷正浓的菀嫔甄嬛,这后宫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急什么。”
皇后呷了一口冷茶,那股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回来,也好。”
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在园子里山高水远的,反倒不好看顾。回了这紫禁城,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才更让人安心。”
“只是大月份的孕妇,身子娇贵,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是常有的事。”
她转向剪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剪秋,备轿,去寿康宫。”
“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回了小儿子,本宫也该去为她老人家贺一贺。”
“是!”
寿康宫里暖意融融,熏香的味道都比往日甜了几分。
太后靠在引枕上,脸上是久违的、舒展的笑意,正由着竹息姑姑给她念着佛经。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挥了挥手,示意竹息停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皇后恭顺地在下首的绣墩坐下,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臣妾听闻十四爷即将回京,这是天大的喜事,特来为娘娘贺喜。娘娘多年夙愿得偿,想必心中一定十分欢喜。”
太后“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一串佛珠,慢慢捻动着。
“皇帝有孝心,哀家自然是欢喜的。”
“皇上仁德,更难得的是,皇上能体谅皇额娘的一片慈母之心。”皇后顺势接过话头,话里有话,“臣妾身为中宫,也时常劝慰皇上,兄弟手足,纵有差池,情分总是断不了的。”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一旁的剪秋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笑着插话:“可不是么。咱们娘娘前几日还跟奴婢念叨,说手足之情,最是可贵。她日日夜夜在佛前祈祷,盼着皇上和诸位王爷能兄友弟恭,和睦安康。没想到,这祈祷还真就灵验了。”
这话,既点了皇后的功劳,又捧了皇上的孝心。
太后抬起眼皮,看了剪秋一眼。
那眼神不咸不淡,却让剪秋后背一凉。
太后又看向皇后,皇后的脸上带着谦逊的笑,仿佛默认了剪秋的话,却又不好意思居功。
“你有心了。”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辨喜怒。
“皇帝能有你这样一位贤良的皇后,是他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气。”
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巧妙地把话题从“劝慰”引到了“贤后”的本分上,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
皇后心中一滞,面上却笑得越发温婉:“能为皇上和太后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只是……臣妾还有一桩心事,想向太后讨个主意。”
“说吧。”
“臣妾也是刚听说,皇上下旨,接菀嫔妹妹回宫了。”
皇后眉心微蹙,语气里满是身为中宫的沉重与为难。
“菀嫔妹妹离宫许久,又怀着身孕,臣妾是怕她乍一回来,水土不服,或是被宫里这人多嘴杂的,冲撞了身子。毕竟,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龙裔,金贵得很。”
她顿了顿,觑着太后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宫里如今,可不太平。”
太后捻动佛珠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皮也未抬。
皇后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情真意切”的忧虑:“慧嫔妹妹那里,刚得了您的恩典,又怀着双胎,本就是众矢之的。这会儿皇上又急着把菀嫔妹妹接回来,臣妾就怕……怕这后宫里,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她叹了口气,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已经预见了腥风血雨。
“两头都是怀着龙裔的金贵人儿,臣妾位分虽高,可到底年轻,怕有些腌臜事,弹压不住,万一惊扰了龙胎,臣妾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这番话,是把刀子递到了太后手里。
明着是为甄嬛的安危着想,怕她回来受委屈;暗里,却字字句句都在点火。
点的是慧嫔与菀嫔两强相争的火。
点的是她这个皇后“力不从心”的火。
更是想拉着太后,一起给甄嬛的回宫之路,添上几块绊脚石。
佛珠捻动的声音,彻底停了。
太后缓缓睁开眼。
那双看似昏聩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鬼魅。
“皇后多虑了。”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皇帝既然下旨让她回来,就是信得过你这个中宫的本事,能替他掌管好后宫。”
“哀家也信你。”
一句话,就把皇后架了上去。
太后看着她微微发僵的脸,继续道:“至于菀嫔,她肚子里怀的是皇家血脉,是哀家的亲孙子。谁敢冲撞她,就是冲撞皇家的颜面。哀家相信,这宫里的姐妹们,都是懂规矩的。”
她说完,便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倦怠至极的神情。
“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这是逐客令。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母仪天下的端庄。
“是,那臣妾便不打扰太后歇息了。”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寿康宫,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皇后才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那明黄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太后才重新睁开了眼。
眼底哪还有半分疲惫,尽是冰雪般的清明与冷峭。
“竹息。”
“老奴在。”竹息姑姑连忙上前,替太后轻轻捶着腿。
“你瞧瞧,这一个个的,心眼都快比筛子多了。”太后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没有一丝温度。
“前脚刚想把十四爷回京的功劳往自个儿身上揽,后脚就想拉着哀家,去给一个还没回宫的孕妇添堵。”
竹息姑姑低声说:“皇后娘娘也是为了后宫安宁,怕生事端。”
“安宁?”
太后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轻哼了一声。
“她要是真盼着安宁,就不会在皇帝面前,句句不离老十四!”
“她当哀家是老糊涂了?”
太后拿起手边的佛珠,指尖缓缓捻过一颗。
“皇帝为什么突然松口,哀家心里清楚得很。”
她那个儿子的脾性,她这个做额娘的,看得最透。
那是个主意大过天的人,旁人劝一百句,不如他自己想通一句。
而他态度转变,恰恰就发生在他从春禧殿出来之后。
若说这事跟春禧殿那位没半点干系,怕是鬼都不信。
“皇后啊,是想拿捏住十四爷这张牌,既在哀家面前卖了好,又能在皇帝那里添些分量。”
“如今,又想借哀家的手去打压菀嫔,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太后慢悠悠地捻着佛珠,每一颗都像是人心,冰冷,坚硬。
“她的算盘珠子,打得太响了。”
“哀家在寿康宫,都嫌吵得慌。”
竹息姑姑沉默着,不敢接话,只是放轻了捶腿的力道。
片刻后,她才试探着问:“那……菀嫔娘娘回宫这事,咱们……”
“不急。”
太后摆了摆手。
“皇帝让她回来,自然有皇帝的道理。哀家若是掺和进去,反而落了下乘,遂了某些人的意。”
她顿了顿,嘴角忽然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哀家这个儿子,看似冷情,实则最是念旧。菀嫔的那张脸,像极了谁,宫里的人都清楚。”
“他把她接回来,一半是为了孩子,另一半,怕是为了他自己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
“后宫越是热闹,皇帝才越需要一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哀家这寿康宫,就是他最好的去处。”
太后要的,从来不是插手后宫争斗,而是她自己那份独一无二、谁也无法撼动的地位。
“去。”
太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话给小厨房,就说哀家说的,等菀嫔回来,就给碎玉轩送一盅老母鸡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