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这才明白,刚才在寿康宫,姐姐那番示弱和恳求,句句都是射向靶心的利箭。
“所以说,”孙妙青看着前方宫道尽头,悠悠道,“这宫里,最不能小瞧的,就是两种人。”
“老人,和孩子。”
“孩子是未来的君王,老人是君王的亲娘。咱们这些夹在中间的,说白了,都是给他们搭台唱戏的角儿。唱得好了,有赏;唱得不好听,或是唱错了词儿……”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让人心惊。
安陵容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发干,她今日才算真正窥见了这紫禁城最顶层的冰山一角。
孙妙青脚步一停,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了些:“你也是一样。皇上喜欢听你唱歌,你就用心唱。但别只唱给皇上一个人听。”
“也要唱给太后听,唱给皇后听。得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你这只黄鹂鸟,叫声清脆悦耳,性子温顺乖巧,最要紧的是……无害。”
安陵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话死死记在心里。
“姐姐,我明白了。”
孙妙青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重新迈开步子。
春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自家主子和和贵人都一脸凝重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
走过一道拐角,景仁宫的琉璃瓦在远处闪着光。
孙妙青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
太后这尊大佛,是请到了。
可这宫里,从来不止一尊佛。
皇后娘娘……怕是已经知道她去过寿康宫了吧。不知道这位一向“贤良大度”的六宫之主,看到她手腕上这串太后亲赐的血珊瑚,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回到春禧殿,殿内温暖如春。
六皇子塔斯哈刚在寿康宫的园子里疯跑了一阵,这会儿脸蛋红扑扑的,正由小卓子陪着,在殿内玩翻绳。
小卓子跪坐在地毯上,手指灵活地翻飞,变出一个又一个花样,逗得塔斯哈咯咯直笑。
孙妙青换下宫装,坐在软榻上,看着这一幕,脸上紧绷的线条才彻底松弛下来。
“小卓子倒是会哄孩子。”安陵容笑着说。
“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孙妙青端起春喜奉上的温水,喝了一口,“只是机灵,让他陪着塔斯哈,我也放心些。”
她怀孕月份渐大,精力不济,许多事都得分神。
塔斯哈正是懵懂又好动的年纪,身边若没有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时时盯着,她睡都睡不安稳。
安陵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那根因寿康宫之行而绷紧的弦,也跟着松泛下来。
她轻声感慨:“姐姐真是好福气,塔斯哈这般活泼康健,小卓子又如此用心。”
“福气都是自己争来的。”孙妙青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用心,也得看用在何处,用得值不值。”
安陵容明白她的顾虑,这宫里的阴私手段,多是冲着孩子去的。
安陵容听出她话里有话,却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
又过了一会儿,在软垫上翻滚的塔斯哈终于抵不住困意,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趴在小卓子腿上睡着了。
孙妙青朝乳母使了个眼色。
乳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主子抱起来,送回了寝殿。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小卓子还跪坐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生怕自己吵醒了刚离开的小主子。
一声唱喏,如冷电划破春禧殿黄昏的宁静。
“太后娘娘懿旨到——”
那声音并不尖利,反而带着一种属于陈年宫人的沉闷与厚重,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孙妙青正与安陵容说着话,闻声,指尖微微一顿。
她与春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了然。
来了。
孙妙青整了整衣襟,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温婉柔顺,领着安陵容快步迎至殿门。
为首的,是太后宫中的首领太监张总管,一张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与城府。
而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身形笔直如尺的中年宫女。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深蓝色宫装,发髻梳得纹丝不乱,没有一丝碎发,一双眼睛静如古井,目光扫过,却让人感觉像被一把无鞘的戒尺轻轻敲打了一下脊背。
孙竹息的亲妹妹,孙姑姑。
宫里最顶尖的教养姑姑,也是太后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孙妙青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已是谦恭的微笑。
“给慧嫔娘娘请安。”张总管躬身,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孙妙青对着两人温和颔首。
“张公公,孙姑姑。”
孙姑姑亦是规矩地福了一礼,声音平直,没有半分波澜。
“奴婢给慧嫔娘娘请安。”
张总管这才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用他那独特的、磨砂般的嗓音宣读懿旨。
殿内所有奴才都屏住了呼吸。
懿旨的内容并不复杂。
太后说,慧嫔身怀双胎,乃大清祥瑞,但六皇子塔斯哈尚在启蒙稚龄,慧嫔精力有限,唯恐照拂不周。
故,特将身边最得力的教养姑姑孙氏,派驻春禧殿。
其一,替慧嫔分忧,亲自教导六皇子规矩礼仪。
其二,代太后本人,时时看顾慧嫔与腹中龙裔。
旨意念完,整个春禧殿落针可闻。
张总管脸上堆起菊花般的褶子,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慧嫔娘娘,这可是泼天的恩典。孙姑姑当年是给先帝爷的公主们启蒙的,太后娘娘这是将自己的心尖子,都送到您这儿来了!”
孙妙青面上恰是那份受宠若惊的惶恐。
“臣妾德薄,何敢劳太后娘娘如此垂爱,更不敢劳动孙姑姑大驾。”
她亲自上前,双手扶起孙姑姑。
“往后,塔斯哈便全要倚仗姑姑费心了。”
孙姑姑垂着眼,姿态恭敬,腰背却未曾弯下半分。
“此乃奴婢分内之责。”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地补了一句。
“太后还吩咐了,奴婢在春禧殿,只做两件事。”
“护好六皇子。”
“看好娘娘您这一胎。”
最后那句“看好”,她说得尤其重,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殿内每个人的心湖。
孙妙青心中一片雪亮。
这哪里是派来一个教养姑姑。
这是一面挡箭牌,一双悬在春禧殿上空的眼睛。
从今往后,谁想再动春禧殿,就得先问问自己,够不够资格去拨弄太后的眼皮。
送走张总管,孙妙青立刻命人将西偏殿收拾出来,给孙姑姑居住,所有份例用度,皆与她自己看齐。
孙姑姑坦然受了,只提了一个要求。
“回娘娘,从今日起,六皇子的一应饮食起居,都需经奴婢的手。还请娘娘恩准。”
“应当如此。”孙妙青一口应下。
这正中她的下怀。
有了孙姑姑这尊护法金刚,她悬着的心,终于能彻底放回肚子里了。
安陵容站在一旁,垂下眼帘,心头却早已翻江倒海。
她看着孙妙青温婉地安排着一切,仿佛这只是宫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可安陵容知道,这不是。
姐姐只去了一趟寿康宫,说了几句示弱的软话,就兵不血刃地换来了太后如此实质性的庇护。
待一切安置妥当,殿外,夜色已浓。
安陵容起身告辞,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送她到殿门口。
“妹妹,皇后娘娘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动?”孙妙青的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轻。
安陵容细细想了想,摇头。
“景仁宫静得很,皇后娘娘除了处理宫务,便是抄经礼佛,瞧不出端倪。”
“越是安静的蛇,咬人时才越毒。”孙妙青叮嘱道,“多留心。”
她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从宫道尽头的阴影里匆匆行来,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灯火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是景仁宫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见了二人,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锦盒。
“奴才给慧嫔娘娘、和贵人请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皇后娘娘听闻慧嫔娘娘喜得太后恩赏,心中甚是欢喜,特命奴才送来贺礼。”
“娘娘说,为您贺,也为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祈福。”
夜风骤然大了些,吹得殿角悬挂的宫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那紫檀锦盒,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托盘上。
***
待殿内只剩下主仆几人时,孙妙青才将视线投向地毯上的那个半大孩子。
“小卓子。”
“奴才在。”小卓子一个激灵,连忙磕头。
“你过来。”
小卓子膝行几步,到了软榻前,头垂得更低,连主子的裙角都不敢看。
孙妙青打量着他。
这个太监年纪不大,眉眼清秀,只是身形单薄了些,跪在那里,像根被风一吹就要折断的芦苇。
但他的手很稳,方才陪塔斯哈玩翻绳,十指翻飞,没有一丝错乱。
“你在春禧殿,当差多久了?”
“回主子的话,自您入主春禧殿,奴才便在了,至今已两年零七个月。”小卓子答得飞快,显然是把日子算得清清楚楚。
“这两年多,小沛子没少给你气受吧?”孙妙青的语气很平淡。
小卓子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深:“小沛子哥哥是殿里的老人,教导奴才,是奴才的福分。”
“是么。”孙妙青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最近殿里新来了几个生面孔,你心里可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小卓子强撑的镇定。
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惶惑。
“奴才……奴才愚钝,只求能伺候好主子和六阿哥,旁的……不敢多想。”
不敢多想,就是想得太多了。
春禧殿如今是热灶,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太监,被管事的太监打压,又被新来的同伴虎视眈眈,每日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里。
“塔斯哈大了,身边需要一个妥帖的、信得过的人时刻跟着。”孙妙青的声音缓缓落下,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小卓子死水般的心湖。
“本宫瞧着,你很合适。”
小卓子猛地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本宫想让你做六阿哥的贴身太监,你可愿意?”
殿内一片寂静。
春喜和青珊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卓子。
这个位置,何其重要。
那是皇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小卓子的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下来,洇湿了身前的地毯。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那声音,是骨头与金砖碰撞的闷响,听得人心头发颤。
“行了。”孙妙青出声制止,“本宫要的不是你的头,是你的忠心。”
她坐直了身子,语气严肃起来。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的主子只有六阿哥一个。他的安危,他的喜怒,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旁的人,无论是谁,想从你这里探听六阿哥的一言一行,或是想对六阿哥动什么手脚,你都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宫。”
“你办得到吗?”
“奴才办得到!”小卓子哽咽着,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奴才的命就是主子和六阿哥的!谁敢害六阿哥,奴才就跟他拼命!”
“好。”孙妙青点了点头,“光有忠心还不够,还得有脑子。日后跟着六阿哥,要学着看,学着听,学着分辨谁是人谁是鬼。别让人把你卖了,还替人数钱。”
她对春喜示意。
春喜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小卓子面前。
“这是赏你的。拿去置办些体面的行头,再打点一下内务府的关系。既是六阿哥的首领太监,就不能再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别堕了六阿哥的威风。”
小卓子捧着那荷包,像是捧着烧红的炭火,浑身都在发烫。
“去吧。”孙妙青挥了挥手,“先去把你那身汗湿的衣裳换了,仔细过了病气给六阿哥。”
“嗻!奴才……奴才谢主子天恩!”
小卓子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一步一挪地退了出去,直到退出殿门,他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一直在抖,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靠在殿外的廊柱上,看着手里的荷包,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出头了。
他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回到太监们住的偏院,气氛果然不一样了。
原先对他爱答不理的几个太监,远远看见他,脸上都堆起了笑。
一个新来的,名唤小顺子的小太监,更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卓哥,您回来了!瞧您这一头汗,我给您打水洗洗?”
小卓子还没说话,小顺子已经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热水,拿了干净的布巾,不由分说地就要给他擦脸。
“卓哥,您以后就是六阿哥跟前的红人了,咱们这院里,可都得仰仗您呢。”
“就是,卓子哥,往后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兄弟们。”
奉承声此起彼伏。
小卓子想起主子的话,要有脑子,不能堕了六阿哥的威风。
他没有飘飘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任由小顺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主子赏的荷包贴身藏好,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铺位。
小卓子看了一眼,没有半分留恋,直接卷起了自己的铺盖卷。
小顺子愣了一下,连忙问:“卓哥,您这是……要搬去哪儿?”
小卓子将那破旧的铺盖卷往肩上一扛,腰杆挺得笔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说了,六阿哥身边一刻也离不得人。”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抱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径直朝着春禧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六阿哥的寝殿外间,打地铺。
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