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掠过了众人,最终,不偏不倚地,与孙妙青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那一瞬,孙妙青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紧接着,她便听见皇帝用一种带着些许感慨的语调,继续说道:
“天佑我大清,风调雨顺,然天灾人祸,终不可免。朕求贤若渴,无论朝堂江湖,凡有奇术良方,能解民生之苦,利国之大计者,皆可上呈。”
皇帝的声音在庄严的大殿中回响。
他顿了顿,许下了承诺。
“一经核实,功在社稷,赏不吝啬,爵可破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巨锤,重重砸在孙妙c青的心上。
皇帝的目光已经移开,转而与身边的皇后轻声交谈,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酒宴上的即兴感慨。
但孙妙青知道。
那不是感慨。
那是邀请。
是悬挂在高墙之上的,最诱人的果实。
她垂下眼帘,手指紧紧地扣住了裙摆上精致的绣线。
腹中的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激荡,又不安分地踢动了两下。
自她穿越至此,所有筹谋都围绕着“生存”和“家族”,小心翼翼地固宠、避祸。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那个金发碧眼的萨瓦出现,直到她意识到“天花”不仅是医学难题,更是地缘政治的核武器时,她才真正理解了自己手中的筹码。
这不再是后宫妃嫔的争宠手段。
这是国运之争。
她脑海中,鄂罗斯使臣那双蓝色的眼睛,与皇帝许诺时的眼神,交叠在了一起。
天花,在欧洲是上帝的鞭子,摧毁王室血脉,动摇国家根基。
而她拥有的,是牛痘。
是这个时代的神迹。
她不经意间扫过御座旁,皇帝正侧身与皇后低语,皇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强撑的疲惫。
这位中宫,像一件华丽而脆弱的摆设。
孙妙青心中一凛。
她忽然意识到,她要的,绝不是成为下一个皇后。
她要的,是皇帝那句“爵可破格”的承诺。
她要的,是孙家不再依靠任何人的恩宠,而是靠着这泼天大功,成为大清无可取代的基石。
她要的,是她腹中的孩子,生来便站在云端,无人敢欺。
这种掌控历史脉搏的感觉,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如果她成功了,未来的史书上,或许将不再是“某年某月,大清与鄂罗斯签订条约,割让土地”。
而是……
“某年某月,大清因牛痘之术大兴,国力昌盛,万国来朝,鄂罗斯俯首……”
她缓缓放下酸梅汤碗。
冰凉的玉质触感,让那份沸腾的心绪稍稍沉淀。
但沉淀下来的,不是犹豫。
而是决断。
她抬起头,隔着珠帘,再次看向御座上那位威严的君王。
他要的是万寿无疆,是国运昌隆。
而她,能给他。
这盘棋,她要下。
而且,要赢。
“春喜。”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娘娘有何吩咐?”春喜弓着身子靠近。
孙妙青的眼神清亮得骇人,洞穿了殿内浮华的灯火,仿佛已经看到了百年后的天下格局。
“传个话出去。”
春喜的腰弯得更低,头几乎要垂到胸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应了声“是”,便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退入殿侧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孙妙青收回了心神,重新端坐。
那道命令一出口,就像射出的箭,再无回头路。
她心中那股因窥见未来格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下的每一步棋,都不能再有丝毫的差池。
牛痘的计划,太过骇人,也太过宏伟,需要时间,需要万无一失的准备。
在此之前,她需要一块最坚固的盾牌。
一块能让她安然度过这段最危险的潜伏期,能让所有明枪暗箭都无法近身的护身符。
殿内的热浪一阵阵袭来,腹中的躁动愈发明显。
孙妙青觉得一阵真实的晕眩,眼前那跳跃的烛火都化作了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她顺势将手按在额角,蹙起了眉头,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许。
这细微的动作,立刻被御座之侧的皇后捕捉到了。
作为后宫之主,在这样的场合维持所有人的体面,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职责。
皇后朝身边的剪秋递了个眼色。
剪秋会意,躬着身子快步走到孙妙青席后,低声关切:“慧嫔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适?这殿里人多,暑气重,要不要奴婢扶您去偏殿歇息片刻?”
孙妙青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虚:“多谢姑姑关心,我无事,只是有些闷罢了。”
她这番动静,虽是压着声音,却也引来了邻近几位嫔妃的注意。
华妃年世兰远远地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又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争宠伎俩,装病示弱,想引皇上垂怜?真是无趣。
可这一次,孙妙青的脸色确实白得有些吓人。
她撑着桌沿,似乎想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又无力地坐了回去。
这一下,连皇帝都注意到了。
他正与皇后说着话,见剪秋过去,便顺着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慧嫔怎么了?”
皇后的笑容无可挑剔:“许是天热,有些乏了。臣妾已让剪秋去问了。”
皇帝却没那么放心,他对着身旁的苏培盛微一扬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锐利的光一闪而过。
“去,传太医到偏殿候着。”
他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地穿透了丝竹之声。
“让慧嫔先去歇着,仔细瞧瞧。”
“喳。”
苏培盛躬身领命,立刻派了小夏子过去。
小夏子脚下生风,跑到孙妙青席前,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席的嫔妃听得清清楚楚:“慧嫔娘娘,皇上恩旨,宣太医至偏殿为您诊脉,请娘娘移步暂歇。”
满殿的喧嚣似乎并未因此停顿,但无数道或探究、或嫉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已如无形的丝线,牢牢缠绕在了孙妙青的身上。
孙妙青在春喜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朝着御座的方向福了福身子,头垂得更低,那姿态既有领旨的恭顺,又带着一丝大病初愈般的惶恐不安,随后悄然退出了这片流光溢彩之地。
年世兰唇角的冷笑彻底凝固。
她原以为皇上会借机敲打,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在万寿国宴上出丑,却没想竟是这般雷霆雨露,体面周全。
很快,当值的院判刘太医便提着药箱,一路小跑着赶到了偏殿。
他身后仿佛跟着太和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那压力让他额角见了汗。
“臣,参见慧嫔娘娘。”
“刘院判请起。”孙妙青的声音虚浮,带着一丝气若游丝的无力感,“劳烦您了,我只是有些头晕气闷,并非什么大事。”
“娘娘凤体万金,半点疏忽不得。”
刘太医不敢怠慢,取了方雪白的丝帕,轻覆在孙妙青皓白的手腕上,三指沉稳地搭了上去。
偏殿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而在太和殿内,淳贵人方淳意紧张地攥住了甄嬛的衣袖。
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腹部高高隆起,此刻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甄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上波澜不惊,一颗心却也悬了起来。
她自己也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太明白这宫里的一场“病”,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一炷香的功夫,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殿内众人快要将此事淡忘之时,大殿的门帘猛地被掀开,小夏子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
他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最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御前,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
“启禀皇上!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龙椅上的皇帝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何喜之有?慧嫔可是有碍?”
“回皇上!”小夏子激动得脸膛涨红,声音都在发颤,“刘太医已诊明,慧嫔娘娘凤体康健,并非中了暑气!娘娘她……她……”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娘娘她已怀有三月龙胎!脉象沉稳有力,如盘走珠!奴才斗胆听刘太医说,此乃……双生之兆!”
双、生、之、兆!
这四个字,没有惊雷,却比任何雷霆都更具威力,在每个人的心头轰然炸响!
“轰”的一声,整个太和殿仿佛被煮沸了。
龙椅之上,皇帝先是愣住了。
那张永远威严沉静的帝王面孔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冲破了他所有的束缚,他竟是仰头,爆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好!好!好啊!双生之兆!天佑我大清!天佑我大清!”
笑声洪亮,回荡在殿宇之间,充满了君临天下的威严,更有着一个丈夫与父亲最纯粹的喜悦。
御座之下,百官瞬间反应过来,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动梁柱。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降祥瑞,国运昌隆!”
而嫔妃席上,却是另一番冰火两重天的光景。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
年世兰死死攥在手中的白玉酒杯,杯壁上,一道蛛网般的裂纹正悄然蔓延。
她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尽,显得诡异而扭曲,那双艳丽的凤眸里,燃起了两簇足以焚尽一切的、淬着剧毒的火焰。
怀孕……又是怀孕!
一个方淳意,一个甄嬛,现在又来一个孙妙青!
还是双生!
皇后脸上的端庄笑容也出现了刹那的龟裂,但她毕竟是皇后,瞬间便已恢复如常,声音温婉得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慧嫔妹妹当真是好福气。这可是咱们皇家天大的喜事。”
甄嬛的目光,落在了被宫女搀扶着,重新回到殿口,正准备谢恩的孙妙青身上。
那一刻,她心中念头飞转,已不是简单的羡慕或嫉妒。
“哇!双胞胎!”方淳意拉着甄嬛的袖子,兴奋得小脸通红,随即又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嘟囔,“姐姐!是双胞胎呀!慧嫔娘娘也太厉害了!这福气……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她看着被万众瞩目的孙妙青,眼中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那份少女的嫉妒一闪而过,最终化作对自己腹中孩儿的期盼。
“幸好,幸好我肚子里也有一个了。姐姐,你说我的宝宝,会是皇子还是公主呀?”
皇帝的喜悦已然到了顶点,他豁然起身,朗声下旨。
“赏!给朕重重地赏!”
他看向苏培盛,意气风发。
“将朕私库里那对南海血玉珊瑚如意,即刻赐给慧嫔!孙氏一族,全族加恩一等!”
皇帝略一沉吟,目光落在孙妙青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是化不开的温柔。
“慧嫔身子重,即日起,份例用度,皆按妃位之制!务必给朕好生伺候!”
这赏赐,丰厚得让所有嫔妃都红了眼。
未到分娩,便享妃位份例,这是何等的荣宠!
孙妙青挣扎着,朝着御座方向盈盈拜倒,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虚弱:“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帝心情极好,抬手虚扶,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慧嫔先回宫歇着,好生养胎。来人,好生送慧嫔娘娘回宫!”
他坐回御座,高举酒杯,龙目含威,笑意直达眼底。
“来!众卿家,今日双喜临门,朕再敬各位一杯!宴席继续,不醉不归!”
丝竹声骤然高昂,歌舞升平,太和殿内的气氛比方才热烈了十倍。
只是所有人的心神,都随着那被众人簇拥着,一步步退出大殿的慧嫔孙氏,飘向了遥远的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