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政治工具化(1 / 2)

夜,深了。

太和殿那足以将人蒸熟的热浪与喧嚣,恍如隔世。

孙妙青几乎是被一顶软轿无声无息地抬回天地一家春的。

春喜和几个贴身宫女的脸上,那狂喜还未褪尽,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后怕,手脚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天地一家春,此刻亮如白昼。

苏培盛亲自押着赏赐的队伍,那浩浩荡荡的仪仗,几乎照亮了半个圆明园的夜空。

为首的,是一对供在紫檀木托盘里的南海血玉珊瑚如意。

那珊瑚红得不像死物。

烛火映照下,它流转着一种温热的、仿佛还在呼吸的血色光泽,美得妖异,艳得凶险。

这东西一抬进来,殿中所有的陈设都黯然失色,仿佛都被它那无声的威压夺去了魂魄。

苏培盛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饱满的菊花,对着孙妙青,那腰弯下去的角度,比平日里对着皇后还要深上三分。

“娘娘!我的好娘娘!这可是万岁爷压箱底的心头好,平日里搁在养心殿,咱们这些奴才想隔着窗子多瞧一眼都得掂量掂量!”

“万岁爷说了,您这叫双喜临门,是天降祥瑞,是咱们大清国运昌隆的最好兆头!您可千万得好生歇着,仔细着凤体!您和您肚子里这两位小主子,如今就是咱们大清的顶梁柱,是顶顶金贵的人儿!”

他一字一句,都咬着“金贵”二字,把皇帝的恩宠、未来的尊荣,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孙妙青由春喜扶着,端坐在主位上,面上一派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眉宇间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倦色。

她心中却无波无澜。

皇帝高兴的,从来不是她孙妙青。

甚至不是这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他高兴的,是“双生之兆”这四个字。

这是老天爷递到他手里的旗帜,是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彰显天命、打压权臣的利刃。

打发了苏培盛和那一长串捧着赏赐的太监,殿内总算恢复了宁静。

孙妙青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春喜。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这里面,正孕育着两个生命。

在她的前世,这叫高危妊娠,是需要加倍小心、严密监控的医学难题。

可在这里,它叫祥瑞。

是能换来妃位,换来家族荣光,换来泼天富贵的政治筹码。

这种感觉,扭曲,荒诞,又真实得令人遍体生寒。

“娘娘,您快上榻歇着吧,刘太医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头三月是龙胎最要紧的时候,万万不能劳神。”

春喜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真实的亢奋,手脚麻利地为她铺好了柔软的床褥。

孙妙青却摇了摇头。

她睡不着。

脑子里那根名为“算计”的弦,自从在太和殿上决定行此险招之后,就一直绷得死紧,此刻更是嗡嗡作响。

“去。”

孙妙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把库房里那支年份最好的野山参取出来,再把前儿御赐的头期官燕也一并捡了,配上两匹时新的缎子,明儿一早,亲自给和贵人送去。”

春喜的动作一顿,满脸不解:“娘娘,这……节骨眼上?”

“就是这个节骨眼,才更要送。”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殿外深沉的夜色里,语气平淡。

“这宫里,一个人是走不远的。我如今站得太高,光芒太盛,会灼伤离得近的人。”

她收回目光,看向春喜。

“这世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可有时候,比雪中送炭更要紧的,是在你烈火烹油之时,愿意分一捧炭火给身边的人,让她也暖一暖。”

春喜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过来。

娘娘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她没有因为一朝得势就忘了旧日盟友。

这是在安抚安贵人,也是在敲打那些蠢蠢欲动想来攀附的人。

“奴婢明白了。”春喜躬身应是,再无半分迟疑。

***

一脚踏入t桃花坞,那扇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太和殿所有的喧嚣与光华。

皇后乌拉那拉氏脸上那副母仪天下的端庄面具,终于寸寸碎裂。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内殿,亲手扯下了头上沉重的朝冠,随手扔在妆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金丝累珠的凤翟颤了颤,光芒瞬间黯淡。

“慧嫔!好一个慧嫔!”

皇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冰碴儿的寒意。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本宫,还有这满宫里的人,竟全都被她蒙在鼓里!”

她猛地转身,死死盯住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的剪秋。

“你呢?剪秋!你整日里在宫中行走,替本宫看着、听着,竟连这么大的事都听不到半点风声?她孙妙青的肚子,是铁打的城墙不成!”

剪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娘娘息怒!是奴婢无能!”

她声音发颤,却还勉强维持着条理。

“慧嫔……她所住的天地一家春,平日里就管得跟铁桶似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实在是……实在是她藏得太深了!”

“藏得深?”皇后冷笑一声,在殿内来回踱步,裙摆上的云纹随着她的动作,翻涌出不安的波涛。

“若不是今日她自己撑不住,演了这么一出,是不是要等到瓜熟蒂落,本宫才最后一个晓得?”

“皇上的恩宠,真是……真是好啊!”

她停下脚步,语气里透出一种几乎要压不住的尖利。

“双生之兆!妃位份例!孙氏一族加恩一等!若不是这后宫妃位四角俱全,怕不是今日在太和殿上,皇上就要当场下旨,直接晋了她的妃位!”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剪秋伏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许久,才用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地开口。

“娘娘……您也别太忧心。”

“这孩子,才三个月,离瓜熟蒂落还远着呢。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在两说。”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准确无误地刺破了皇后心中那层暴怒的薄膜,露出了底下冷酷的盘算。

皇后烦躁的踱步停了下来。

她缓缓坐回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慢慢地,用指腹抚平了眉心的褶皱。

“起来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听不出喜怒。

剪秋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淳贵人那边呢?”皇后拿起一把玉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自己的长发,“太医可有准话了?是男是女?”

“回娘娘,淳贵人那边,月份虽大,但太医也说不好。她自己倒是整日念叨着想要个皇子。”剪秋小心翼翼地回话,“至于莞嫔……她那边防备得更严,咱们的人送去的吃食,她一概不用,只用她自己小厨房的。平日里除了请安,就是待在碧桐书院,旁人也插不进手。”

“呵。”皇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

“一个两个,都当自己的肚子是金疙瘩,防贼似的防着所有人。”

她放下玉梳,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本宫瞧着,有人比我们更坐不住。”

剪秋心领神会:“娘娘说的是……华妃娘娘?”

“除了她还有谁?”皇后的唇边泛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年世兰嚣张跋扈了这么些年,靠的是什么?不就是皇上的宠爱和她兄长的军功吗?如今皇上身边新人辈出,一个个肚子里都有了动静,尤其是孙妙青,双生祥瑞,这风头,把她年家的军功都给盖下去了。”

“她能忍?”

皇后转过头,看着剪秋。

“本宫可不信。”

剪秋的眼睛亮了亮,压低了声音:“娘娘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胡说什么。”皇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本宫是皇后,是这后宫所有皇嗣的嫡母。皇嗣安康,是本宫的职责。本宫只是觉得,华妃骄纵惯了,难免会做出些失了分寸的事来。我们身为中宫,理应‘看顾’好所有人,免得有人行差踏错,伤了龙裔,惹得皇上烦心。”

她特意在“看顾”二字上,加了重音。

剪秋立刻躬身:“奴婢明白了。”

皇后沉吟片刻,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莞嫔甄嬛……是个聪明的。越是聪明人,心思就越重。”

她站起身,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妆匣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

瓶身温润,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透着一股雅致。

“本宫记得,莞嫔的母亲进宫探望时,曾提及莞嫔身上旧伤,怕日后留下疤痕。”

她将玉瓶递给剪秋,声音平缓。

“这是御药房新制的舒痕胶,用料最是精贵。你亲自跑一趟,送到碎玉轩去。”

剪秋接过玉瓶,入手一片温凉。

“就说是本宫听闻此事,特意赏给她的,贺她有孕之喜,也盼她能早日除去旧疤,恢复无瑕之身。”

皇后看着剪秋,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告诉她,此物珍贵,又对龙胎无碍,让她务必……日日涂抹,切莫辜负了本宫的一片心意。”

***

回到碧桐书院,太和殿那股能将人活活蒸熟的热浪与喧嚣,才算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月光冷冷的,像水银泻地,透过窗格在青石砖上投下分明的棱角。

流珠手脚麻利地绞了帕子,帕子在冰镇的井水里浸透,拧干了递过来。

甄嬛接了,敷在额上。

那股子寒意,激得她一个哆嗦,脑中因酒气和闷热而起的昏沉,总算被驱散了几分。

她歪在软榻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都退下吧,槿汐留下。”

殿内众人屏息敛声地退了出去。

崔槿汐立在身侧,为她轻轻打着羽扇,带起的风里,有安神香的淡雅气息。

许久,甄嬛才睁开眼。

那双眸子映着窗外朦胧的月,却比月光更清醒,也更冷。

“槿汐,”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说,这宫里头,是不是连生孩子,都要分个三六九等?”

崔槿汐打扇的手顿也未顿,声音愈发轻柔:“小主何出此言?”

“同样是怀着龙裔。”甄嬛拿开额上的帕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

“淳妹妹月份最大,最是辛苦。”

“我这里,也算安稳。”

“可偏偏,慧嫔那儿,就成了‘祥瑞’。”

她吐出“祥瑞”二字时,语调平直,没有起伏,却让崔槿汐的后心窜起一股凉气。

“双生之兆……皇上高兴得连君王的仪态都忘了。”

甄嬛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立刻就晋了妃位份例,赏了那对南海血玉珊瑚如意。”

“那是先帝爷的私藏,皇上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就这么赏出去了。”

这番话,听着像羡慕,可内里却全是淬了冰的审视。

崔槿汐垂首,顺着话头道:“慧嫔娘娘确实福气深厚,双生子,在皇家是百年难遇的吉兆。皇上龙颜大悦,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甄嬛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高兴,不是因为多两个孩子,而是因为‘双生’,是能写进史书、昭告天下的‘祥瑞’。”

她抬眼,目光直直钉在崔槿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