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任由她拉着,脸上的笑意温和。看着淳意那圆滚滚的肚子和依旧不脱稚气的脸庞,她心中既是羡慕,又有些怜爱。淳意如今圣眷正浓,又怀着近七个月的龙裔,是宫里人人艳羡的对象。只是她到底年纪小,心性单纯,这泼天的富贵,不知是福是祸。
两人正沿着湖边白玉栏杆慢慢走着,忽见几个小宫女凑在一处,压着嗓子,眉飞色舞地窃窃私语。
方淳意耳朵尖,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来了兴致。
“哎,姐姐你听,”她好奇地凑到甄嬛耳边,“她们好像在说……慧嫔娘娘?”
甄嬛停下脚步,崔槿汐会意,朝旁边的小允子递了个眼色。小允子悄无声息地过去,片刻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附在崔槿汐耳边回了话。
崔槿汐这才走到甄嬛身侧,低声禀报:“回小主,是慧嫔娘娘的母亲,昨日得了皇上恩旨,进宫来探望了。”
“真的呀?”方淳意一听,眼睛都亮了,语气里全是羡慕,“那可太好了!慧嫔娘娘一定高兴坏了!”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我进宫也有几年了,还一次都没见过我额娘呢。慧嫔娘娘真有福气。”
起初的羡慕过后,那点少女心性的委屈便慢慢浮了上来。她看着甄嬛,声音也低了下去:“菀姐姐先前也见过伯母,如今慧嫔娘娘也见了家人……真好。”
那句“真好”,说得又轻又软。
甄嬛心头微动,温言劝慰:“你别急,你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还要等多久呀,”方淳意撅起了嘴,那点委屈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失落,“姐姐又拿我当小孩子。可我也想额娘做的芙蓉酥了,还有阿玛从南边给我带的糖渍青梅,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她眼圈微微泛红,虽然极力忍着,但那份浓重的想念,却怎么也藏不住。
崔槿汐最是玲珑剔透,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柔声劝解道:“淳小主快别伤心了,您如今身子重,可不能动气,仔细让暑气侵了身子,倒叫您额娘在宫外为您担忧了。”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又递过去一个定心丸。
“再说了,小主您还愁这个做什么?按着宫里的旧例,嫔妃怀有龙裔,满了八个月,身子稳妥之后,便可请旨,允亲眷入宫探视,以慰思亲之苦。”
崔槿汐看了一眼方淳意高高隆起的小腹,那笑容安详又笃定。
“小主您算算,您的好日子,可不就在眼前了?倒是菀嫔娘娘,还得再等上几个月呢。”
“真的?!”
方淳意瞬间雨过天晴,方才的愁云惨雾被这句话吹得一干二净。她惊喜地抓住甄嬛的手臂,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姐姐,槿汐姑姑说的是真的?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能见我额娘了?”
甄嬛含笑点头:“宫里确有这个旧例。到时我陪你一同去向皇上请旨。”
“太好了!太好了!”方淳意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她拉着甄嬛,已经开始报菜名了,“等我能见额娘了,我一定要她给我带城南福顺斋的驴打滚,还有西街那家王记的豌豆黄!宫里的虽然精致,可就是没有那个味道!”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从点心铺子说到家里养的那只懒猫,再说到她阿玛的书房里又添了什么新奇的西洋玩意儿,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淳贵人。
甄嬛静静地听着,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温柔的笑。她能理解方淳意这份单纯的快乐。在这四方宫墙之内,任何一点关于“家”的讯息,都足以成为支撑人走下去的蜜糖。
只是,她心里却不像方淳意那般轻松。
慧嫔的母亲能进宫,固然是皇恩浩荡,可背后又牵扯着多少前朝的利益交换?孙家如今靠上了张廷玉,又得了皇上赐婚的体面,慧嫔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那淳意呢?她能临盆在即,备受恩宠,除了她天真烂漫的性子讨皇上喜欢,她父亲在前朝的位置,又占了多少分量?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有让其在心底停留太久。想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是护好自己和淳意,让她们都能安安稳稳地,生下腹中的孩子。
一阵风过,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吹散了些许暑热。
甄嬛觉得有些乏了,正准备让槿汐扶着回宫歇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远处一队人。
那是一队内务府的太监,为首的那个捧着朱漆描金的托盘,上面盖着明黄色的绸布,晃眼得很。后面跟着几个小太监,手里也都捧着礼盒,一个个垂着头,走得又稳又快。
看那方向,既不是去她们的碧桐书院,也不是淳贵人住的闲月阁。
方淳意也瞧见了,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咦,那是给谁送赏赐的?好大的排场!姐姐,你说会不会是皇上知道我馋了,特地送来的江南新到的点心?”
甄嬛看着她那副馋猫样,不由失笑。
崔槿汐却没笑,只不动声色地对身后的小允子递了个眼色。小允子会意,一溜烟跑了过去,跟那队太监末尾的一个说了几句话,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他跑到近前,先是看了一眼甄嬛,又瞟了一眼正抚着肚子满眼期盼的淳贵人,神色间有些古怪,最后还是凑到崔槿汐耳边,用蚊子哼哼似的音量飞快地回禀。
崔槿汐听完,脸上那点得体的笑意,一点点地僵住了。
甄嬛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怎么了?”
崔槿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什么不好的东西压下去,这才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回小主,是……是皇上给的赏赐。”
这本是喜事,可她的语气半点喜气也无。
“送去哪儿的?”甄嬛追问。
崔槿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清凉殿。”
清凉殿。
这三个字一出,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方淳意脸上的笑也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喃喃道:“给……给华妃的?”
甄嬛没说话,只是看着崔槿汐。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崔槿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小允子打听清楚了。为首那个托盘里,盖着明黄绸缎的,是苏州织造孙家今年新贡的……湖光锦。”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听说,此锦轻软如云,透气如纱,最是难得。今年一共就得了两匹,一匹留在了勤政殿,给皇上裁制夏衫……”
“另一匹呢?”方淳意急急地问,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小脸涨得通红,连声音都尖了些。
崔槿汐闭了闭眼,终于把那句最残忍的话说了出来。
“另一匹,赏去了清凉殿。”
甄嬛嘴角的笑意彻底淡了下去。
她握着方淳意的手,只觉得那夏日午后拂过湖面的风,不知何时竟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燥热。
宫中人人都知道,湖光锦是苏州织造今年新贡的绝品,最是宜制夏衫。如今宫中怀有龙裔的,只有她和淳意二人,正是最畏热、最需要这等珍稀料子的时候。
皇上却连问都未问一句,径直赏去了清凉殿。
方淳意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消失了。
她看看那远去的一队人,又看看甄嬛,方才那满心的欢喜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只剩下黏腻的失望。
她的小嘴又撅了起来,这次却不是撒娇,而是实打实的气恼。
“凭什么呀?”
她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咱们俩怀着龙胎,热得跟火炉似的,她那清凉殿,听名字就凉快,还要这个做什么嘛!”
方淳意越想越气,跺了跺脚,拉着甄嬛的手摇了摇,满脸都写着不服气。
“姐姐……”方淳意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皇上……是不是忘了我们了?”
她天真地想,或许只是忘了。
“怎么会?”崔槿汐连忙上前,柔声安抚着,眼神却不敢直视淳贵人那双写满了委屈的眼睛,“淳小主别多想,皇上日理万机,许是一时没顾上。您和菀嫔娘娘身子重,可不能动气。”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方淳意没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我们热呀。”
我们才是最热的人啊。
这句孩子气的抱怨,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甄嬛的心里。
忘了?
甄嬛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怎么会忘。他记得清楚得很。
他记得要用这匹湖光锦去安抚年世兰,好让她继续给前朝的兄长写信报喜,让他哥哥年羹尧觉得圣眷正浓,可以更加得意忘形。
他记得清清楚楚,她们两个怀着身孕的嫔妃,不过是他这盘大棋上,用来反衬年氏恩宠的背景罢了。
道理她都懂。
可懂归懂,心里的那股凉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圣眷,荣宠,乃至腹中这个千辛万苦才盼来的孩子,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原来都抵不过前朝的一步棋。
她和淳意,怀着龙裔,顶着毒日头在园子里散步,热得汗湿重衣。
而皇上,却把最适合消暑的料子,送给了那个住在清凉殿里,根本不怕热的女人。
甄嬛扶着崔槿汐的手,指尖微微收紧,稳住自己的身形。她看着方淳意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心中忽然涌起的不是自伤自怜,而是一股冷得彻骨的清明。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里露出半分怨怼。
“槿汐,”甄嬛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扶淳贵人回闲月阁吧,天太热了,仔细身子。”
她转过头,看向清凉殿的方向,那里的殿宇在日光下金碧辉煌,刺得人眼睛生疼。
湖光锦是么?
送得好。
火上浇油,才能烧得更旺,也才能……烧得更快。
她收回目光,唇边甚至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看得崔槿汐心里一突。
“姐姐……”方淳意还想说什么。
“回去吧,”甄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听话。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高高兴兴的,养好身子,平安诞下皇子,比什么锦缎都强。”
她看着淳意懵懂的脸,在心中补完了后半句。
这才是她们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