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这才拉过女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底的一抹淡青,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关切。
“你瞧瞧,脸颊都瘦削了,眼下也发青。可是近来天热,胃口不济,夜里又没歇好?”她注意到,女儿的脸色虽尚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倦意,方才起身时,动作也比往日更缓了些。
“你这孩子,是不是累着了?”周氏心疼地伸手,想抚一抚女儿的脸颊。
孙妙青但笑不语。
她没有躲,反而顺势捉住母亲探来的手,轻轻引着它,放到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温热的掌心,隔着几层柔软的丝绸,贴上了一片温软。
周氏的手猛地一僵。
殿内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冰鉴融化的微弱水滴声。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又猛地抬起,望向女儿含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惊,有疑,更有不敢置信的狂喜在一点点升腾。
她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孙妙青看着母亲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轰”的一声,周氏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前一刻还满心满眼的政治风波、家族危亡,在这一刻,全被冲得一干二净!
“老天爷!祖宗保佑!”
周氏的眼泪瞬间涌出,她想抱住女儿,又怕碰坏了什么,双手悬在半空,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真的?我的乖女儿,你……你又有了?”
孙妙青笑着扶她坐稳:“额娘小声些,月份还浅呢。”
“对对,小声些!”周氏迭声应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再次碰了碰那个地方,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的珍宝。“什么时候的事?身子可难受?害不害口?想吃什么酸的辣的只管说,额娘给你想法子弄来!”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孙妙青有些发懵。她看着母亲那副又哭又笑、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凑到母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额娘,卫太医瞧过了,他说……里头揣着的不止一个呢。”
周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头打着转,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的老天爷……这是天大的福气啊!”她嘴里念叨着,手却抖得更厉害了,“可……可这怀双胎最是凶险,你这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担忧。一个塔斯哈就让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竟是两个!
“额娘,您别自己吓自己。”孙妙青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语气沉稳,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卫太医和春喜都说脉象稳得很。您放宽心,女儿心里有数。”
她安抚住母亲,话锋一转:“倒是哥哥,昨日在皇上面前回话,可还妥当?”
提到儿子,周氏脸上瞬间闪过骄傲,但旋即又被一层后怕的灰白所笼罩。
“妥当,怎能不妥当!”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勤政殿里的君王威压,能穿过宫墙,至今还压在心头。“你哥哥回来,把殿上的话一字不落地都与我学了。我听得后心那股凉气,现在都没散干净!幸亏你提前送了信,一字一句地教他怎么回话!不然那‘小舅子’三个字砸下来,他那个榆木脑袋,怕是真的就顺着杆子爬上去应了!”
周氏现在想起来,手心都还是黏腻的冷汗。
“他但凡应对错一个字,咱们孙家,就不是今日这番光景了!那可是万劫不复啊!”
“哥哥如今也开窍了。”孙妙青安抚道,“他知道在君父面前只有君臣,这便是天大的长进。皇上既赐婚又许恩典,便是认可了他,也认可了咱们孙家。”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皇上要见的,本就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孙家大爷,而是一个战战兢兢、深知君臣之别的苏州织造。他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把功劳全推给皇上,这才是聪明。孙家以后,就不单是靠女儿一个人在宫里撑着了。”
“是啊。”周氏感慨万千,心头的巨石总算落地,“张家那头,我也按你的意思备了厚礼送去。张夫人是个明白人,回话说一切但凭皇上和娘娘做主,他们张家绝无二话。”
“这就好。”孙妙公点了点头,凝视着母亲,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郑重,“您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着抱外孙,等着给哥哥操办婚事。”
她顿了顿,话锋再转,眼底闪过一丝幽光:“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夹紧尾巴。从前咱们家是块不起眼的石头,没人理会。如今,可成了旁人眼里的一块肥肉了,盯着的人多着呢。”
“额娘,这张家的姑娘,不是咱们寻常人家聘进门的媳妇。”
周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面色也跟着凝重:“我省得。她是皇上赐下的体面,是你哥哥日后仕途的依仗,更是咱们孙家在前朝立稳脚跟的另一条腿。”
孙妙青见母亲通透至此,心里彻底安稳:“额娘明白就好。所以,她进了门,您可不能拿出婆母的款来压她。”
周氏闻言竟笑了,嗔怪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当你额娘还是从前在苏州府,只晓得管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老太太?这京城的水有多深,我如今也算见了些门道了。”
她凑近女儿,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我早盘算好了。这张小姐的嫁妆一抬进门,我便将府里管家的对牌、库房的钥匙,一并都交到她手上。我就说自个儿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管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这孙家的中馈,往后就由她这个当家奶奶来掌。我绝不插手,也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番话,倒是让孙妙青有些意外之喜。将中馈大权直接交出,不仅是信任,更是姿态。是做给尚书府看的,也是做给那位高坐龙椅的君王看的。
“额娘能这般想,女儿就彻底放心了。”孙妙青由衷地笑了。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周氏握紧女儿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你哥哥有你提点,前程稳了。你如今又……又有了这天大的喜事……咱们孙家,这是祖坟上冒了冲天的青烟了!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地,把这两个金疙瘩生下来。往后,咱们家才算真正在这京城里,把根扎牢了!”
孙妙青轻抚腹部,眼中也漾着温柔。是啊,哥哥的仕途与张家的联姻,是孙家这棵大树的枝干。而这几个孩子,才是让这棵树能千年不倒的根。
母女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孙妙青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淡了下去。她屏退左右,只留下春喜和周氏的心腹张嬷嬷守在殿门外。
殿内陡然安静,只听得见冰鉴融化时偶尔发出的细微脆响。
周氏见她神色如此郑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怎么了,青儿?”
“宫里都好。”孙妙青握住母亲的手,那温热粗糙的触感让她分外心安。“额娘,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我孙家百年荣辱,甚至……生死存亡。您听了之后,出了这个门,就要烂在肚子里,回去只可说与哥哥一人听。”
周氏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反手握紧女儿冰凉的手指:“你说,额娘听着。”
孙妙青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额娘可还记得,京中每年开春,那场躲不掉的天花?”
“天花”二字一入耳,周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如何能不记得?多少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小小姐,都没能熬过这一劫。
“自然记得。咱们塔斯哈……将来也要过这一关,我每每想起,这心就跟被针扎似的疼。”
“正是为此。”孙妙青的语气沉静如水,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分量,“女儿前些时日,连着三晚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有位白胡子的老神仙,自称药王菩萨座下仙童,他说我孙家有福,不忍见我儿塔斯哈日后面临痘劫,特来……赐下一道避劫的仙法。”
周氏的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都听懵了。
孙妙青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神秘:“那仙法,骇人听闻。神仙说,乡野间那些挤牛乳的妇人,手上时常会生一种牛身上的疮,名为牛痘。染了此痘,不过是手臂起几个脓包,发几日低热便能痊愈。可但凡染过此痘的,便一生一世,再不会被‘痘神’所侵。”
周氏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为何?”
“神仙说,此乃以小劫,换大劫。”孙妙青的目光锁住母亲,一字一顿,“若取牛痘之浆,以针浅刺于人臂之上,人为地引来这‘小劫’,此人……便能获得终生不染天花之能。”
“什么?!”周氏这次是真的听明白了。听明白的瞬间,她浑身血液都像被冻住,随即又被一把火点燃,烧得她魂飞魄散。
她猛地从榻上弹起,保养得宜的脸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胡闹!青儿,你疯了!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邪术!”
她指着孙妙青,手指都在发抖:“把牛身上的脓水弄到人身上?!那是妖法!是巫蛊!是想把我们孙家往断头台上送啊!”周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怀着身子,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魔怔了!”
孙妙青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安稳地坐在那里,端起白玉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那份极致的平静,与周氏的惊慌失措形成了割裂般的对比。
直到母亲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她才缓缓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过去。
“额娘,您先坐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您说,是每年眼睁睁看着京城里无数孩子夭折,连宫里的皇子公主都难逃此劫可怕,还是手臂上起几个无关痛痒的包,换来一世平安可怕?”
周氏被她堵得一噎,心里的恐惧却半分未减。她依言坐下,身子僵得像块木头,嘴里还在哆嗦:“那也不能用牛身上的脏东西啊!我的儿,这事要是传出去,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咱们孙家给淹死!他们会说咱们行巫蛊之术!你哥哥刚得的恩典,转头就得被抄家下大狱!”
“所以,这事不能叫‘巫蛊’。”孙妙青放下茶盏,白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美目锁住母亲。
“额娘,它得叫‘献策’。”
一字一句,都像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周氏的心尖上。
“额娘,您想,天花是什么?是悬在皇上头顶,悬在满朝文武头顶,悬在整个大清所有王公贵族头顶的一把刀。每年开春,这把刀都要落下来一次,谁也不知道会砍中谁家的孩子。谁能把这把刀拿开,谁就是活人无数的在世菩萨,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功臣。”
孙妙青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蛊惑:“这份功劳,比哥哥查十年江南的账册,比孙家捐一百万两银子给国库,都要大上千倍万倍。”
周氏彻底愣住了。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边是“妖法巫蛊”带来的灭顶之灾,一边是女儿口中那“泼天的功劳”,两股力量疯狂拉扯,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孙妙青看穿了她的动摇,继续加了一把火:“哥哥的性子,您比我清楚。让他跟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斗心眼,他不行。但他为人敦厚,做事踏实,让他照着我写的方子,一板一眼地去办事,他最合适不过。这道救命的方子,就是我给哥哥铺的青云路。一条谁也抢不走,谁也撼动不了,直通云霄的路!”
“你的意思是……”周氏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成型,“让……让你哥哥,把这法子……献给皇上?”
“不是献。”孙妙青纠正道,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运筹帷幄的笑意,“是‘发现’。”
“苏州乡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牛痘可防天花的规律。他心忧皇嗣安危,心系天下百姓,不忍见苍生受苦,于是……亲身试验,几经周折,九死一生,才终于敢将此法呈于御前。”她看着母亲,轻声问道:“您说,这样的故事,皇上爱不爱听?”
周氏的眼睛越瞪越大,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画面:她的儿子,跪在金銮殿上,身后是万民感念的牌位,身前是龙心大悦的君王!
可随即,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攫住了她。
“亲……亲身试验?!”周氏的声音又变了调,“青儿,你要让你哥哥去染那牛痘?!不行!绝对不行!”
“那倒不必。”孙妙青说得云淡风轻,“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怎能轻易涉险。不过,总得有人先试。”
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亮得惊人。
“额娘,这富贵,从来都是险中求。您是想让孙家永远做个看皇上和年大将军脸色的江南织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是想让孙家,成为连皇上都得高看一眼、倚重万分,能与国同休的功臣世家?”
周氏被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她的目光在女儿平静又坚定的脸上,和那依旧平坦却孕育着孙家未来的小腹上来回移动。
织造……功臣世家……塔斯哈……肚子里的两个……
良久,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回去,跟你哥哥说。”
她的手还在抖,眼神里满是后怕与挣扎,“但是青儿,这事……这事要是出了半点岔子……”
“不会。”孙妙青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这事只让哥哥多找些郎中,多做些实验观察。”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确保万无一失,再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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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连太液池边拂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温吞的水汽。柳荫深处,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淳贵人方淳意一手撑着自己已颇为显怀的腰,一手拿着帕子不住地扇着风,小嘴嘟得老高:“这天是铁了心要把人烤成肉干了!本就怀着身子怕热,才走这么一小会儿,我脑门上的汗就没停过。姐姐,你怎么样?可仔细着别中了暑气。”
她身旁的莞嫔甄嬛,身孕刚满三月,身形尚未有太多变化,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孕期的慵懒。她见淳意走得有些吃力,便扶着崔槿汐的手,特意放慢了脚步,闻言只是浅笑。
“你呀,都这么大的月份了,还跟从前一样坐不住。若是在殿里待着,有冰鉴镇着,哪里会热。”
“在殿里闷也闷死了!”方淳意亲昵地挽住甄嬛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咱们都得多走走,太医不也这么说嘛!再说,难得出来,还是跟姐姐在一起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