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低下头,在儿子温热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真好。
这一胎,来得真是时候。
皇帝的恩宠,皇后的算计,华妃的嫉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像苍蝇见了血,死死钉在甄嬛和她那个尚未成形的肚子里。
而她和她的塔斯哈,还有她腹中这个同样不能见光的胎儿,终于可以彻底退到幕后。
安安静静地,看一出更精彩的大戏。
皇帝扶着甄嬛,接受着满园言不由衷的恭贺。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是男人毫不掩饰的炫耀,也带着安抚。
像是在说:你看,朕对她好,但朕也没忘了你和六阿哥。
孙妙青回以一个温婉到滴水不漏的笑容。
心里却在想,皇上啊皇上。
您亲手为菀嫔送上的这份天大的福气,可比世上任何一种毒药,都来得更猛,更烈。
就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喧嚣中,苏培盛快步走到皇帝身边,躬着身子,嘴唇贴到皇帝耳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只看见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那狂喜,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连一丝温度都未剩下。
他松开了甄嬛的手。
只冷硬地丢下一句“你好生歇着”,便带着苏培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那背影,冷硬,匆忙,没有半分留恋。
牡丹台上的热闹,像被人一刀斩断。
满园的丝竹声,哑了。
只留下呆立当场的妃嫔,和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有孕,却又在下一瞬被悍然抛下的,菀嫔。
***
夜深了。
碧桐书院的残席早已撤下,殿内燃着安神助眠的熏香,却怎么也盖不住那股子酒阑人散的彻骨冷清。
皇帝没有来。
苏培盛亲自来传的话,连殿门都没进。
只在廊下躬着身子,声音和善得像三月的春风,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淬着冰。
“皇上说今日朝政繁忙,就不来陪娘娘用膳了,请娘娘自便。”
“这两日恐怕都不得空,让娘娘好生歇着。”
甄嬛只回了一个字。
“好。”
前一刻还在云端,后一刻便坠入尘埃。
整个圆明园的奴才,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独自坐在窗边,怔怔地望着院外。
那个方向,是咸月阁。
崔槿汐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汤碗轻轻搁在桌上。
“小主,夜深了,喝了安神汤早些歇息吧。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万不可再伤神了。”
甄嬛的目光没有动,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随时会散的烟。
“去年今日,眉姐姐还陪我在咸月阁里剪烛,说要看我一辈子春风得意。”
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
“如今,那地方换了淳儿住进去……”
“真是物是人非。”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划过,什么都没抓住,只摸到一手空。
“我怕一走过去,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处处都是过往,处处都是伤情。”
崔槿汐上前,一把将窗纱扯了下来!
那片令人伤感的月色,连同咸月阁的方向,一同被粗暴地隔绝在外。
“小主,您该醒了!”
崔槿汐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字字泣血,剜心刻骨。
“这宫里,最靠不住的就是情分!”
“愉贵人要为自己谋活路,她得活下去!”
“活路……”甄嬛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的,是无尽的苦涩。
她的活路呢?
是腹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吗?
崔槿汐看着甄嬛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疼化作了焦灼。
她知道,再不把小主从这幻梦里拽出来,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猛地俯下身,声音贴着甄嬛的耳廓,一字一句,像在用小刀刮着她的骨头。
“小主,这不是小事!这是在剜您的心,喝您的血啊!”
“您还念着姐妹情,可愉贵人离宫时,回头看过您一眼吗?”
“您还顾着主仆情,可那位碧答应,戴着您赏的东西,受着皇上的恩典,在您身后,心里不定怎么笑您天真!”
“您最顾念的,是皇上的情爱……”
崔槿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可皇上呢!”
“他把淳贵人塞进咸月阁,是为您解闷吗?”
“不!”
“他是在告诉您,您的姐妹,您的居所,您的恩宠,随时都有更年轻、更听话的人来替代!”
“他今天能在牡丹台把您捧上天,下一刻,就能为前朝一桩事,把您和您肚子里的龙胎,扔在原地,看都不看一眼!”
最后那句话,不是冰水。
冰水只会让人冷。
而这句话,是直接抽走了甄嬛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暖意,又往她心里灌满了滚烫的铅。
甄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随即,那颤抖停止了。
眼底那些残存的悲伤与眷恋,正在迅速褪去,光芒熄灭,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坚硬的黑暗。
她的手,缓缓移向桌上的那个锦盒。
慧嫔孙妙青送来的生辰贺礼。
一对“暖玉”镯子。
指尖触碰上去。
没有传说中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崔槿汐说得对。
那些冷酷的人,从不多想。
那些活得好的人,从不心软。
她的不足……
甄嬛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上。
那里,曾经也细细地染过凤仙花,透着少女的娇俏与期盼。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很轻,不再有丝毫的破碎感。
那是一种被烈火烧过,又被寒冰淬过的质地,清冷,且坚硬。
“槿汐。”
“你说得对。”
她停顿了一下。
“心肠太软……”
甄嬛拿起那只冰凉的玉镯,看也没看,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套去。
手腕纤细,镯子却仿佛小了一圈。
她用了些力。
“咔。”
一声清脆的轻响,是玉石磕碰腕骨的声音。
镯子越过最突出的骨节,稳稳地落定。
那冰凉的触感,死死贴着她的脉搏,一丝丝凉意顺着血脉钻心。
手腕上,已是一圈刺目的红痕。
“是我的不足之处。”
甄嬛抬起眼,望向窗外被纱幔隔绝的夜色,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如她的前路。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低头,看着腕上那圈冰凉的玉,和那圈刺眼的红痕,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么从今往后。”
“我就把这唯一的不足之处,也给补上。”
***
勤政殿内,奏章堆得像座小山。
皇帝搁下朱笔,捏了捏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投向殿下跪着的张廷玉和隆科多。
“年羹尧的事,就这么定了。”
他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川陕那边,朕另有安排。你们退下吧。”
张廷玉与隆科多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正要叩首告退。
“慢着。”
皇帝忽然又出了声,他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脸上那股子肃杀之气散了些,竟换上了一副闲聊的家常口吻。
“朕倒是想起一桩喜事。张廷玉,你家二丫头和孙株合的婚期,可是定在下月?”
张廷玉一怔,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起这个,连忙躬身回话:“回皇上,正是下月初八。”
“好,好日子。”皇帝点点头,脸上笑意渐浓,还带了点促狭,眼神扫过一旁装木头人的隆科多。
“舅舅,你看,朕这个媒人做得如何?”
“朕听说张爱卿的二小姐才貌双全,孙株合也是一表人才。朕牵的这条红线,怕是比月老庙里的都灵验。”
隆科多的老脸绷不住,嘴角硬扯出一个笑容,躬着身子,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皇上圣明。张大人与孙大人结为秦晋之好,实乃朝廷之福,可喜……可贺!”
皇帝满意地笑了,摆摆手:“行了,都退下吧。这桩喜事,让礼部和内务府上点心,尽快办起来,也给圆明园这个夏天添点喜气。”
“臣等告退。”
两人躬身退出,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一出殿门,张廷玉才觉得后背的朝服已然被冷汗浸湿。他侧头,正对上隆科多那双浑浊的老眼。
“恭喜张大人了。”隆科多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佟大人客气。”张廷玉回了一礼,脚下步子却不自觉地快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长廊默然前行。
走出数十步,隆科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幽幽传来。
“张大人,皇上这份恩典,可真是……厚重啊。”
张廷玉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佟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儿女亲事,皇上隆恩罢了。”
“是吗?”隆科多阴恻恻地笑了,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张大人,你我都是三朝老臣了,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透。”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张廷玉:“孙株合是块什么料,你我心知肚明。他背后站着谁,如今又得了谁的青眼,你比我更清楚。”
“佟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隆科多几乎贴着张廷玉的耳朵,声音里满是寒意,“慧嫔娘娘的船,风光是风光,可浪也大。张大人您这一家老小都上了船,可得坐稳了。万一哪天翻了,可没人去捞啊。”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廷玉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张廷玉立在原地,看着隆科多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勤政殿。
夜深如墨,殿内只余烛火跳动,将皇帝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那面巨大的舆图上。
他手里捏着一份奏章,正是甄远道呈上来的那份。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锋利。
“年富、年斌……”皇帝的指尖在两个名字上轻轻划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年羹尧的两个儿子。
“巧立名目,侵占官盐、官茶之利,两年,十七万两。”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十七万两。朕的国库,都没他年家的私库涨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