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梦,你的折子,朕留下了。”
“明日,张廷玉,隆科多,你们二人来九州清晏见朕。”
“臣等遵旨。”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告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压抑到极致的中心。
殿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头的光。
皇帝脸上那最后一丝倦怠也随之剥落。
剩下的,只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光,许久,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
“苏培盛。”
“奴才在。”
“查。”
皇帝转过身,那双眼睛里再无一丝人间的温度。
“年羹尧在京中的府邸,最近都跟谁家走动得勤。”
“还有。”
“华妃。”
“她在做什么?”
苏培盛心头剧震,忙躬身道:“回皇上,华妃娘娘……近来身子不大好,一直在清凉殿静养。”
“静养?”
皇帝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冰碴。
西北的战事。
后宫的算计。
前朝的党争。
所有线头,终于都汇到了他的手里。
他,就是那个收网的人。
年羹尧……
年世兰……
这盘棋,是时候,该收官了。
***
圆明园的风,似乎都比紫禁城里要甜上几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甄嬛的生辰宴,设在了牡丹台。
时值牡丹盛放,层层叠叠,锦绣堆成一片,那香气浓得化不开,熏得人有些发腻。
孙妙青抱着塔斯哈,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眼皮都懒得抬。
她低头,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儿子软乎乎的脸蛋。
塔斯哈便咯咯笑起来,小手不安分地去抓她发髻上的珠翠。
“小坏蛋。”
孙妙青捉住他的小手,在他温热的手心里印下一个轻吻。
不远处,皇帝正亲自执着甄嬛的手,将她领到主位上。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不必拘礼。”
皇帝的声音里含着蜜糖般的笑,任谁听了,都觉得是情深意重。
甄嬛一身石榴红的软绸宫装,那颜色太艳,反而映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愈发显得没有半点血色。
她勉强扯动嘴角,福身下去:“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帝将她扶起,又亲手为她戴上了一支赤金衔珠的步摇。
流苏垂落,正好落在她鬓边,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而晃动。
“喜欢吗?朕特意让内务府寻来的,配你这身衣裳正好。”
满园的妃嫔都瞧着这一幕,神色各异。
华妃的指甲,几乎要生生嵌进红木桌案的纹路里。
清凉殿静养?
她哥哥在西北前线焦头烂额,她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皇帝跟别的女人上演这副浓情蜜意的戏码。
那支赤金步摇,像针一样晃得她眼睛生疼。
孙妙青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给塔斯哈喂了一小勺蒸得软烂的蛋羹。
这出“君恩似海”的戏,前奏唱得不错。
就是主角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甄嬛的笑意,就那么浅浅地浮在脸上,像一张劣质的面具,风一吹就能散。
宴席过半,歌舞升平。
皇帝兴致极高,频频为甄嬛布菜,嘘寒问暖。
“怎么吃得这样少?这道笋脍鲈鱼,不是你素日最爱吃的?”
皇帝夹了一筷子鱼肉,亲自递到甄G嬛碗里。
那鱼肉的鲜嫩,混着姜丝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甄嬛的胃里,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那股子恶心感直冲喉头。
她强行压下,拿起筷子,指尖却在发白,迟迟没有去碰那块鱼肉。
“皇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像漏了风的纸窗。
“臣妾……有些头晕,许是今儿日头太好了些。”
“头晕?”
皇帝夹着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伸手,探了探甄嬛光洁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烫。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
他的关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甄嬛牢牢罩住,让她动弹不得。
甄嬛只觉得那股子恶心更重了,她连忙放下筷子,用帕子死死掩住了口。
“许是昨夜没歇好,臣妾歇会儿便无碍了,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忧。”
她想退,想躲。
可皇帝却不许。
“你的身子要紧。”
皇帝皱起了眉,语气里那点笑意消失殆尽,换上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苏培盛,去传太医。”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狠狠钉入甄嬛的耳中。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得彻底。
“皇上!不可!”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得失了她一贯的从容。
满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对君王宠妃身上,像无数把无形的刀,剖析着她脸上的每一丝惊惶。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着甄嬛,一字一句,缓缓地问:“为何不可?朕关心你的身子,也有错?”
“臣妾……臣妾只是小毛病,不想因臣妾一人,扰了皇上和姐妹们的雅兴。”甄嬛垂下头,声音都在发颤。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背上。
有华妃的幸灾乐祸,有皇后的端庄关切,还有……她身后,浣碧那复杂难辨的审视。
“雅兴?”
皇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松开甄嬛的手,向后靠进椅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冷意。
“你的身子要紧,还是雅兴要紧?”
“朕的嫔妃不舒服,朕若是不管不问,传出去,岂不是说朕凉薄?”
这话,堵死了甄嬛所有的退路。
她不能再说一个“不”字。
孙妙青抱着昏昏欲睡的塔斯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皇帝的这份“恩宠”,真是这世上最霸道、最残忍的东西。
他要你病,你就得病。
他要你被医治,你就得乖乖伸出手腕,任人宰割。
他不是在关心甄嬛。
他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这个女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只能是属于他的。
她的健康,她的病痛,甚至她的下一次孕育,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下,在他的注视之下发生。
太医来得很快,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跪在牡丹台下,连头都不敢抬。
“给菀嫔娘娘请脉。”
皇帝发了话,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甄嬛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玉雕。
崔槿汐端来一个软枕,垫在她的手腕下。
太医上前,隔着一方丝帕,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了上去。
园子里静极了。
只剩下风吹过牡丹花丛的沙沙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华妃捏着酒杯,唇边噙着一抹淬了毒的冷笑,等着看好戏。
皇后依旧温和地笑着,还体恤地让人给太医搬了个杌子,尽显中宫仁厚。
孙妙青轻轻拍着塔斯哈的背,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若真是……
那可太有意思了。
刚失了孩子,又被“亲妹妹”背刺,“好姐姐”分道扬镳,正是心灰意冷,孤立无援的时候。
这时候,再来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对甄嬛而言,是慰藉,还是另一重枷锁?
太医的眉毛先是紧锁,随即又猛地舒展开,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和狂喜的扭曲神情。
他收回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这次是朝着皇帝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得让所有人心头都跟着狠狠一跳。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太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颤音,响彻了整个牡丹台。
“菀嫔娘娘这不是病,是……是喜脉啊!已有一个多月了!”
“哐当——”
一声脆响,尖锐刺耳。
是华妃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鲜红的酒液,溅了她满裙,像一片刺目的血。
甄嬛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惊恐。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平坦依旧。
可一个新的生命,就在她毫不知情,甚至在她最不想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
皇帝先是愣住。
随即,一股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冲上他的脸。
他快步走到甄嬛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兴奋:“嬛嬛!你听见了吗?你又有了!朕又要做父亲了!”
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孙妙青看着相拥的帝妃,又看了看地上那摊刺目的酒红,还有华妃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她轻轻地笑了。
青珊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都在发抖:“娘娘,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