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甄嬛的脸颊疼得像是要裂开。她慢慢地、笔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硌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股寒气顺着骨头缝往上钻,直冲进四肢百骸。
翠果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脸上满是不忍,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菀嫔娘娘,您……您悄悄起来些,别真跪实了,奴婢不说,没人知道的。”
甄嬛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宫道尽头,那里是通往翊坤宫的方向。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硬。
“不必了。”
她甚至觉得,膝盖上的疼,脸上的疼,都比不上心里的那点麻木。疼,至少证明还活着。
从前是她错了,错在以为真心能换真心,错在还对这宫里的人和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想着求全,求得处处圆满,却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这宫里更是个吞噬完美的地狱。
她忽然开口,问得突兀:“翠果,前面是翊坤宫吧。”
翠果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道:“是,是翊坤宫。”
甄嬛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年妃在里头,想来一切都好好的。”
“是……年妃娘娘自然是好好的。”
“是啊。”甄嬛低声重复,“都还好好的。”
害死她孩子的人好好的,借刀杀人的人好好的,连齐妃这种蠢钝如猪的人都能耀武扬威地好好的。独独她,为了一个男人的垂怜,把自己作践成这副鬼样子,像个笑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气仿佛在她膝盖处凝结成了冰。翠果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不住地望向宫道两头,生怕有人过来瞧见。
终于,一个时辰熬满了。
“娘娘,时辰到了,您快起来吧!”翠果连忙上前去扶。
可甄嬛跪得太久,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身子一软,竟直直地往前栽去。
翠果惊呼一声,死死地架住了她。
“娘娘受苦了,”翠果的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娘娘她……她就是太想三阿哥了,一时昏了头,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甄嬛任由她架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站稳,每动一下,膝盖都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她侧过头,看着满脸是泪的翠果,眼神平静无波。
“你是个好心的。”她顿了顿,声音沙哑,“你的好心,我记下了。”
翠果一怔,不知为何,被她这么一看,心里竟有些发毛。
“奴婢……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不必。”甄甄嬛推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异常平稳。
***
景仁宫内,甜而不腻的香气弥漫了整间暖阁。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签,拨弄着炉里的灰烬,动作不疾不徐,优雅到了骨子里。
玉答应垂手立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昨夜皇上的恩宠还恍如一梦,可紧接着皇后赐下的那碗漆黑的汤药,却又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冷得透彻。
剪秋从殿外快步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福了福身子,声音压得平稳。
“奴婢给娘娘请安,给玉小主请安。”
“何事?”皇后眼皮都未抬一下。
剪秋躬身回道:“启禀娘娘,江福海方才传话过来,说在长街上瞧见齐妃娘娘责罚菀嫔,正在掌嘴。”
“哦?”皇后拨弄香灰的动作终于停了,她抬起眼,看向剪秋,“皇上知道了没有?”
“回娘娘,皇上正在前朝议事。”
皇后闻言,将银签搁在了一旁的青玉小碟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浮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后宫的事,不必传到前朝去。皇上都不想理会的人,本宫又何必多事。”
一旁的玉答应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皇后娘娘,菀嫔如今失了孩子,又失了圣心,已经很可怜了。齐妃娘娘这般……不如您出面,让她不要再掌嘴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皇后连看都未看她,只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玉答应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你可怜她,谁又来可怜你?”皇后终于将目光投向她,那眼神温和依旧,却看得玉答应心头发颤,“你以为昨夜的恩宠能持续多久?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新人。本宫若是此刻为她出头,皇上念着本宫的情面,说不定就又想起菀嫔的好来了。”
她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玉答应煞白的脸。
“到那时,皇上的心偏回了碎玉轩,你这,怕是又要冷清得能养雀儿了。”
“是……是臣妾愚钝了。”玉答应的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言。
“你不是愚钝,你是心太软。”皇后淡淡道,“在这宫里,心软是病,会要命的。”
她转向剪秋,吩咐道:“你去瞧着点,别让齐妃闹得太过火,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本宫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剪秋会意:“奴婢明白。”
“还有,”皇后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去本宫的私库里,取那盒最好的活血化瘀膏,给齐妃送去。”
剪秋一愣。
玉答应更是惊得抬起了头。
皇后像是没看到她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解释,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体恤:“齐妃也是个直肠子,想来是气急了。送些药膏过去,让她好生歇着。”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给打人的人送药膏,理由是怕她打人打疼了手。
玉答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终于明白,在这位看似端庄仁厚的皇后娘娘眼中,她们这些嫔妃,恐怕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摆弄、相互撕咬的玩意儿罢了。
她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惊惧都藏了起来。
“是。”剪秋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后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拿起银签,继续悠闲地拨弄着那炉香灰,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瞧,这香饼就跟这后宫一样,”她轻声道,“得时时看着,勤拨动着,才能烧得久,烧得旺。若是一时偷懒,任其自生自灭,那很快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死灰了。”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玉答应一眼。
“你,明白了吗?”
玉答应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连忙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臣妾……明白了。”
***
春熙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小沛子一脚踏进暖阁,就感觉一股暖融融的奶香气扑面而来。
地毯上,他们家粉团子似的六阿哥正坐得笔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家额娘手边的一碟子枣泥糕,小嘴里发出渴望的“啊……啊……”声。
孙妙青正拿着个拨浪鼓逗他,见他这副小馋猫的样子,故意把碟子往旁边挪了挪。
“不行哦,塔斯哈现在还不能吃这个。”
塔斯哈哪里肯依,小胖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一拱,就想往前挪。见够不着,他急了,清凌凌地看着孙妙青,软软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喊得孙妙青心都化了,差点就想投降。
可一想到九个月的婴儿肠胃娇嫩,不能多吃甜的,她还是狠下心,摇了摇头。
眼见撒娇卖萌都不管用,塔斯哈的耐心瞬间告罄。小嘴一瘪,蓄了满眼的泪,抓起手边的九连环,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地上一扔,“啪嗒”一声,算是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哟,还发上脾气了。”孙妙青被他逗乐了,正要说话,就看见了门口的小沛子。
“主子。”小沛子连忙请安。
塔斯哈听见陌生的声音,立刻止了哭,警惕地转过头。看见小沛子,他小身子一扭,飞快地爬到孙妙青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来人。
“行了,别怕,是小沛子。”孙妙青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一面问:“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小沛子不敢耽搁,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将长街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齐妃娘娘让翠果掌了菀嫔的嘴,还罚她在风口里跪了一个时辰。”
孙妙青抱着儿子的手顿了顿。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这一巴掌,可算是把甄嬛彻底打醒了。
她垂下眼,看着怀里正好奇地揪着她衣襟上络子的塔斯哈,心思却飞快地转着。齐妃这脑子,真是蠢得独一无二,次次都能精准地给人递刀子。
“景仁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主子,皇后娘娘知道了,只说后宫的事不必惊动皇上,然后……然后派剪秋姑姑给齐妃娘娘送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
“噗嗤。”孙妙青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怀里的塔斯哈被她这一下弄得莫名其妙,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流得到处都是。
孙妙青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眼里的笑意却冷了几分。
好一招“体恤”,真是杀人不见血。皇后这是明着告诉所有人,她站在齐妃这边,顺便再敲打敲打新来的,让她们看看失宠的下场。
正想着,怀里的小家伙又不老实了。他趁着孙妙青出神,小身子一探,胖乎乎的手就朝着桌上的茶杯伸了过去。那杯子刚沏了热茶,还冒着热气。
眼看那只作乱的小手就要碰到滚烫的茶杯,塔斯哈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没看杯子,反而仰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偷偷观察着孙妙青的脸色,试探着自家额娘的底线。
孙妙青心中一动,这小人精。
她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肉乎乎的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
“小机灵鬼。”
她将儿子交给一旁的春桃,站起身来,对着候在门边的小沛子吩咐道。
“小沛子,你去内务府走一趟。”
“主子请吩咐。”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声音平淡无波:“就说六阿哥夜里受了惊,哭闹不休,去领些上好的安息香回来。动静……闹得大些,越大越好。”
小沛子是聪明人,一听便知主子的意思,连忙应声退下。
孙妙青刚转过身,春喜就迈着碎步从门外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
“主子,皇上往咱们春熙殿来了!”
孙妙青眉头一挑。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前朝议事,就是在养心殿批折子,怎么有空过来?
手上动作却不慢,她接过春桃怀里又开始吱哇乱叫的塔斯哈,给他整了整被自己揪得歪七扭八的衣领,这才站起身来。
皇帝一身明黄常服,恰在此时踏进了门,身后只跟了个苏培盛。
“给皇上请安。”
孙妙青刚要屈膝,怀里的弘昼已经咋呼开了,伸着小胖手就往皇帝那边扑,嘴里发出兴奋的“啊啊”声。
也难怪,皇帝已有五六日不曾到春熙殿来。
皇帝脸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笑意,几步走到近前,熟练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在怀里颠了颠。
“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抱着儿子,嘴巴咧得老大,刚才在前朝积攒的疲惫都散了不少。
“几日不见,这小子瞧着又结实了些。”说着,还用下巴蹭了蹭弘昼肉嘟嘟的脸蛋,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伸手就去抓他下巴上冒头的胡茬。
“不错,也更压手了,你费心了。”皇帝夸了一句,抱着孩子就往里走,自顾自地在软榻上坐下。
孙妙青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他今日的来意,面上却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照顾好皇子是分内之事,哪里敢言费心。”
“就你嘴甜。”皇帝捏了捏弘昼的小鼻子,又抬头看她,“朕听苏培盛说,你让小沛子去内务府了?弘昼怎么了,夜里闹腾?”
来了。
孙妙青在皇帝身边坐下,先是拿起一块软糕,极有耐心地喂到皇帝嘴边,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孩子家家的,觉浅。主要是臣妾今日听了些后宫的糟心事,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怕是惊着他了。”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成功让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糟心事?”皇帝的动作一顿,看向她,“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正好春桃端着个银盘进门。
孙妙青跟着笑道:“虽入了冬,但烧炭有些燥热。妾身让人炖了银耳羹,这会儿正是好入口的,皇上一路行来,定也热了,不如也用一盏?臣妾慢慢和您说。”
“也好。”
孙妙青见皇帝应下,亲自给对方舀了一碗。
可这银耳羹还未入皇帝的口,怀里的塔斯哈就跟个小狗似的,扒住了皇帝的衣袖,眼巴巴地瞅着那碗羹,小嘴咂吧着,一副馋得不行的模样。
皇帝低头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伸手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脸颊,又看向孙妙青:“还不能用这些吧?”
孙妙青也跟着笑个不停:“馋得不行,没事,让他喝口汤。”
喂了两口汤,小家伙总算心满意足,孙妙青便让乳娘带他下去了。
暖阁里安静下来,皇帝端着那碗甜羹,心情正好,随口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糟心事,让你都觉得心惊了?”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也低了下去:“臣妾也是听宫人私下议论,说长街上闹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说是齐妃娘娘和富察贵人,在宫道上撞见了菀嫔。”
皇帝喝汤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皮抬了抬。
孙妙青继续道:“许是说了些什么,起了口角。后来……后来听说齐妃娘娘动了怒,让宫女翠果,掌了菀嫔的嘴,还罚她在冷风里跪了一个时辰。”
“啪”的一声。
皇帝将手中的白玉汤匙重重地搁在了碗沿上,汤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方才的轻松笑意荡然无存,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掌嘴?罚跪?”
孙妙青像是被他吓到了,连忙起身:“皇上息怒,或许是臣妾听岔了。齐妃姐姐也是心直口快,为了三阿哥的事,心里有气罢了。菀嫔姐姐如今……身子也单薄,想来是误会。”
她这番“劝解”非但没让皇帝息怒,反而更像火上浇油。
“误会?”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误会!”
孙妙青垂下眼,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迟疑:“臣妾还听说……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只说后宫之事,不好惊动皇上。还……还赏了齐妃一盒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说是怕齐妃娘娘打人打疼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