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养心殿。
苏培盛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碎玉轩的流朱姑娘托人传话,说菀嫔娘娘病得厉害,想请皇上得空过去瞧瞧。”
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笔尖一顿,头也没抬。
“知道了,你回话,朕得空便去。”
苏培盛在原地站着没动,试探着补了一句:“是。其实……皇上也有些日子没见着菀嫔了,想来是知道皇上忙,不敢打扰。”
他故意提淳常在,就是想看看皇帝的反应。
果然,皇帝放下了朱笔,靠在龙椅上,揉了揉眉心。
“朕是忙,苏培盛,”他叹了口气,“可朕也不想去见菀嫔。”
苏培盛立刻垂下头:“奴才愚钝。”
“朕问过温实初,”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和不耐,“菀嫔的病,起于伤心欲绝,说到底是为了那个孩子的缘故。她心里有怨,朕看见她,心里也堵得慌。”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
“与其见面,彼此伤怀,闹得更不痛快,倒不如不去看她。等她自己什么时候想通了,这心结解了,病自然会好。”
苏培盛心里门儿清,皇上这不是体谅,是怕烦。是怕见了那张怨怼的脸,会勾起自己的那点愧疚。
可他嘴上只能顺着说:“皇上说的是,到底是皇上想得周全。那奴才这就去告诉流朱姑娘,皇上您得空再去。”
“去吧。”
皇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奏折,可那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流朱从养心殿出来,心里堵着一团棉花,又沉又闷。苏公公的话客气,可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烦了,不想来。
秋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攥紧了拳头,加快脚步往回走,只想快点离开这片让她憋屈的地方。
刚拐过一道宫墙,迎面便来了一小队人。两个太监在前头引路,后面跟着一顶小巧的二人抬软轿,轿子旁还跟着个伶俐的宫女。
这阵仗,不大,却透着新贵乍富的得意。
流朱下意识地停步,垂首让到路边。
软轿在她身侧停了下来,轿帘被一只戴着赤金护甲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娇俏的脸。
是玉答应。
“这不是碎玉轩的流朱姐姐吗?”玉答应坐在轿中,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探出头,声音婉转得像她唱的曲儿。
流朱屈了屈膝,面无表情:“玉答应万安。”
玉答应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像是没看见她眼底的红肿,只关切地问:“菀嫔娘娘身子可好些了?皇上总惦记着呢,只是前朝事忙,抽不开身。”
她这话,听着是体谅,实则句句都在炫耀自己知道皇上的心意。
流朱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嘴上却半点不露:“劳玉答应挂心,我们小主歇着呢。”
“歇着好,歇着好。”玉答应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姐姐也该好好劝劝菀嫔娘娘,人总要往前看。老是沉在过去,伤了自己的身子不说,也叫皇上跟着心烦。这宫里啊,最要紧的,就是让皇上高兴。”
这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流朱强撑的镇定。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轿子里那张得意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们小主不比答应,没有那婉转的歌喉,唱不出解闷儿的曲子。”
“我们小主只会真心待人。”流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可惜啊,真心不值钱。”
玉答应的脸色瞬间变了。
旁边的宫女立刻尖声呵斥:“放肆!一个奴婢,怎么跟主子说话的!”
流朱看都懒得再看她们一眼,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走,腰背挺得笔直。任凭那宫女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她头也不回。
一个靠嗓子博宠的玩意儿,也配来教训碎玉轩?
她忽然想起之前,那个也姓余的答应,也是这般坐在轿子里,趾高气扬。
又是一个唱曲儿的。
不知道这顶轿子,她能安稳坐上几天。
流朱心里的火被这股冷风一吹,非但没灭,反而烧得更旺,凝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冰。她快步走回碎玉轩,一眼就看见自家小主孤零零地坐在窗前,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掉。
皇上指望不上了。
求人,不如求己。
***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皇帝正对着一堆奏折出神,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皇上,玉答应来了。”
皇帝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又深了些,他将笔搁在笔洗上,发出一声轻响。
“让她去西暖阁候着。”
真是没完没了。他心里有些烦躁,刚打发了碎玉轩的人,又来了个会唱曲儿的。
苏培盛应了声“嗻”,正要退下,玉答应已经提着裙摆,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个小巧的描金食盒。她身后跟着的苏培盛一脸为难,显然是没拦住。
“给皇上请安。”玉答应屈膝行礼,声音婉转,像含着一块糖。
皇帝抬眼看她,一张娇俏的脸,满眼都是孺慕和讨好。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了,轻松,不费劲。
“起来吧。”他的语气缓和了些。
“臣妾听说皇上近日常为国事操劳,特意炖了秋梨膏,给皇上润润嗓子。”玉答应说着,便要上前布菜。
“放着吧。”皇帝没什么兴致,他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目光却没落上去。
玉答应见状,眼眶一红,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开了口:“皇上……”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皇帝终于从奏折上抬起头,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臣妾……臣妾刚刚来的路上,遇见碎玉轩的流朱姑娘了。”玉答应咬着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又是碎玉轩!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玉答应没瞧见,或者说瞧见了也装作没瞧见,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臣妾看她行色匆匆,眼圈也红着,想着菀嫔姐姐病着,便好心上去问一句姐姐凤体如何了,也想着替皇上带句关怀……”
她顿了顿,悄悄抬眼觑着皇帝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胆子更大了些。
“谁知……谁知流朱姑娘非但不领情,还瞪着臣妾,说的话也夹枪带棒的。她说……她说我们这些只会唱曲儿的,哪比得上她们小主,会真心待人。”
说到最后,两颗金豆子恰到-好处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真心?”皇帝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心就是整日以泪洗面,给朕一张活像谁欠了她八百万的丧脸吗?朕在前朝受够了气,回后宫是来舒心的,不是来陪着她伤心的!
一个奴才都敢如此放肆,可见她那个主子,心里是何等的怨气冲天!
皇帝越想,心里的火气越盛,对甄嬛最后那点愧疚,也被这盆脏水给泼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玉答应,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怜惜,反而觉得聒噪。
又是一个唱曲儿的。上一个姓余的,也是这么会告状。
“一个奴才罢了,你也值得为她掉金豆子?”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行了,别哭了,吵得朕头疼。”
玉答应的哭声戛然而止,愣在当场,不知道是该继续哭,还是该笑。
皇帝懒得再看她,指了指一旁的软榻:“朕乏了,唱个曲儿来听听。挑个热闹些的,朕不想听那些情情爱爱的酸词儿。”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真心,不过是个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的玩意儿罢了。
玉答应连忙擦干眼泪,脸上立刻堆起笑来,清了清嗓子,婉转的歌声便在暖阁中响了起来。
皇帝闭上眼,靠在龙椅上,可那靡靡之音钻进耳朵里,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那股邪火。
真心待人?
好,很好。
朕倒要看看,你甄嬛的真心,到底有多值钱!
***
八月中旬,秋高气爽。
中秋家宴的筹备,已到了收尾的紧要关头。
御花园澄怀园内,宫人们穿梭往来,脚步轻得像猫,连呼吸都刻意压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因春熙殿的主位娘娘,慧嫔孙妙青,正亲自巡视。
她今日只着一身石青色吉服,发间一支点翠嵌宝鸾凤钗,妆容一丝不苟。
这不只是一场家宴。
这是她协理六宫后,递给整个后宫的第一份答卷。
“姐姐,御膳房那边在问……”
安陵容捧着菜单,刚要开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春桃快步走来,脸色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
“娘娘。”
孙妙青的目光没有移动,依旧落在远处几个正在悬挂琉璃灯的太监身上。
“那盏灯,歪了半寸。”
小卓子立刻会意,飞奔过去,压着嗓子一通训斥。
那几个太监吓得手一抖,险些把灯摔了,随即手忙脚乱地重新调整。
整个澄怀园的空气,因此愈发紧绷。
直到那盏灯被扶正,与一旁的宫灯严丝合缝地对齐,孙妙青才收回目光,看向春桃。
“说吧。”
“景仁宫的剪秋姑姑来了。”
春桃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着,努力压下火气。
“说是皇后娘娘体恤您辛劳,特意派了几个景仁宫的老嬷嬷,来‘帮衬’着布置祭月的香案。”
她特意加重了“帮衬”二字。
安陵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好一个“帮衬”!
这哪里是帮衬,分明是派来了监工,是来分权的!
这更是皇后明晃晃插进春熙殿心脏的几根钉子!
孙妙青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人呢?”
“正在祭月台那边候着。”春桃咬着牙,“一来就对咱们的人指手画脚,那架子,比主子还大!”
“别急。”
孙妙青从安陵容手中拿过菜单,看都未看,便转身朝着祭月台的方向走去。
“走。”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咱们去好好‘谢’过皇后娘娘的恩典。”
安陵容和春桃却从这平静里,听出了一股让骨头发冷的味道。
这场中秋宴,还未开席,第一道硬菜就已经送上门了。
孙妙青的刀,也终于等到了出鞘的时候。
***
祭月台前,三位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嬷嬷正背着手,对着春熙殿的宫女挑剔个没完。
“这香炉摆得不对!偏了!懂不懂规矩?”
“月光码岂能就这么放着?底下要用明黄缎子托底,你们春熙殿连这点章程都没有吗?”
为首的张嬷嬷,是景仁宫的老人,一双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刻薄和居高临下。
见到孙妙青一行人走来,她们也只是懒洋洋地屈了屈膝,腰杆挺得笔直。
“给慧嫔娘娘请安。”
张嬷嬷扯着嘴角,算是笑了。
“老奴们奉皇后娘娘懿旨,来帮衬娘娘。娘娘年轻,又是头一回操持大宴,怕有疏漏之处,堕了皇家的体面。”
句句是体恤,字字是打压。
孙妙青却笑了。
“有劳几位嬷嬷。”
她走上前,亲自扶起张嬷嬷,动作亲和,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本宫感激不尽。”
“既然嬷嬷们是景仁宫出来的,代表的就是皇后娘娘的脸面,那规矩自然是这宫里顶尖的。”
她环视一圈,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吧,祭月香案的活计,就全权交给三位嬷嬷了。”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这个新晋的慧嫔,到底还是嫩了些,被她拿捏住了。
孙妙青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不过,既是代表皇后,标准自然要按着景仁宫的来。这香案上的每一件贡品,摆放的角度、间距,都需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祭月的时辰在酉时初,香要提前一刻点燃,烟气既要缭绕,又不能熏了圣驾。这火候,想必嬷嬷们最有心得了。”
张嬷嬷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孙妙青像是没看见,继续微笑着补充。
“还有晚宴的蟹。”
她转向安陵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告诉御膳房,螃蟹必须是太湖进贡的青背白肚金爪鳌,少一只腿,断一根鳌,都不许上桌。”
“这道菜,就请张嬷嬷亲自盯着。若有半点差池,旁人问起,本宫也只好说,是景仁宫的规矩如此了。”
这话,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张嬷嬷脸上。
接了这活,出了错,是她们办事不力,丢的是皇后的脸。
不接?那就是公然抗命,违逆皇后“帮衬”的美意。
这是一个死局。
三位老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
孙妙青看着那几个呆立当场的老嬷嬷,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
“三位嬷嬷,还不开始吗?”
“误了吉时,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本宫……可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