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一路小跑着从御膳房回来,脸上喜气洋洋的,一进殿就忍不住邀功:“主子,刘总管那边全应下了!拍着胸脯跟奴婢保证,明儿一早准时送到,绝不敢耽搁六阿哥的口福。”
孙妙青正歪在榻上翻看账册,闻言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宝珠见主子不上心,也不气馁,知道主子心里有数就行。
看完账册,孙妙青才觉得有些乏了,便让青珊把前几日内造府送来的新纱料取出来瞧瞧。圆明园里还有一批新纱未动,正好想着做几件新衣裳。
青珊手脚麻利,让小宫女把一卷卷轻薄的纱罗在长案上铺开,霎时间满室都亮堂起来。月白、葱绿、水红、鹅黄,皆是夏日里最清爽的颜色。
青珊拿起一匹茜素红的软纱,在孙妙青身前比了比,那红色艳而不俗,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主子,这颜色真好,做件褙子穿,定然好看。”
孙妙青正要点头,殿外忽然传来皇帝含笑的声音。
“这茜素红确实衬你。”
皇帝龙行虎步地跨进门槛,目光落在她和那匹纱上,随即轻叹了口气:“今年夏日太过繁忙,夏天都快过去了,朕倒忘了库里还有一批新纱,回头让苏培盛给你送来。”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伸手将那匹茜素红的纱料从青珊手里接过来,又轻轻放回案上,动作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意味。
她幽幽开口:“臣妾还以为皇上心里,早就没有臣妾的位置了呢。”
皇帝一愣,随即来了兴致,走到她身边坐下:“这话怎么说?”
孙妙青垂下眼,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衣袖上的绣纹,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臣妾听说,皇上不久前才给玉答应赐了件金缕衣。听宫人们说,那衣裳是用江南织造局新贡的金线织的,在日头底下,亮得晃眼,比天上的霞光还好看呢。臣妾是没这个福气亲眼瞧见,只能听听罢了。”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亲见了一般。
皇帝听完,非但没生气,反而朗声笑了起来。他最爱看平日里端庄懂事的妃子为他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儿,这证明她们心里有他。
“你呀,”皇帝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醋坛子打翻了,酸气都快飘出圆明园了。真是少见。”
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对候在一旁的苏培盛道:“去,把内造府新进贡的那几匹云锦,还有朕书房里那匣子东珠,一并送到春熙殿来。”
皇帝又转回头,捏了捏孙妙青的脸颊,语气里满是宠溺:“咱们的慧嫔娘娘,可不能叫一个小小答应给比下去了。”
这话一出,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都悄悄地低下了头,脸上却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孙妙青这才破涕为笑,盈盈起身福了一礼,声音娇嗔:“臣妾谢皇上隆恩。这下,看谁还敢在背后说臣妾失了宠。”
皇帝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心情大好,拉着她的手坐下,殿中顿时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这时,小太监在殿外通报,说是御膳房送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小太监就鱼贯而入,阵仗还不小。
为首的捧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盅,后面跟着的人则提着好几个食盒。
不光有给六阿哥备的那一小碗没味道的白水豆腐脑,还有一大份给大人们吃的,阵仗比昨日还齐全。
“皇上可以尝尝,臣妾昨日吃了些,觉得新鲜爽口,便想着让御膳房备些没味道的,给塔斯哈也尝个新鲜。”孙妙青笑着解释。
皇帝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架势,也来了兴致,感慨一声:“朕还是当皇子的时候,在宫外用过这些,细想来竟是许多年没尝过了。”
“皇上若是喜欢,日后让他们常备着就是。这东西不费事,就是做豆腐前多留一道工序罢了。”孙妙天青招呼青珊将东西摆上,“皇上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皇帝被问住了,他记忆里的豆腐脑就是宫门口那小摊上,一碗白白的东西浇点酱汁,哪有这么多讲究。
“这东西还有这么多花样?甜的怎么个吃法?咸的又是怎么个吃法?”
孙妙青见状,干脆让宝珠把食盒里的东西全取了出来。
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各色小碟,五颜六色,不下十几样。
宝珠脆生生地报着菜名:“回皇上的话,甜的有红糖水、桂花糖、蜜红豆。咸的就多了,备了酱油、醋、香菜碎、炸花生碎、榨菜碎、虾皮、韭菜花、油泼辣子、蒜泥和卤汁。”
皇帝听得有趣,指了指那碟子肉丝:“先来个油泼辣子的。”
宫里用的碗本就小巧,皇帝两三口就吃完了,只觉得咸香嫩滑,意犹未尽。
他来了兴致,干脆每样都让宝珠调了一点尝尝,最后发现自己还是偏爱咸口,尤其是那油泼辣子和榨菜碎,配着嫩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眼看皇帝吃得高兴,孙妙青便起身道:“臣妾去喂塔斯哈了。”
皇帝心情正好,也想看看儿子,便跟着一道去了。
孙妙青顺水推舟,将小碗递了过去,想让他们父子多亲近亲近。
那喂孩子用的小碗,当真是精致到了极点,配的小银勺更是只有指甲盖大小,可碗里的豆腐脑也实在太少,就薄薄一层。
皇帝眉头一挑:“就这么点?”
一旁的乳母赶紧躬身回话:“回皇上的话,六阿哥已经用过奶了,娘娘吩咐了,就是给阿哥尝个味儿,不敢多喂。”
皇帝这才了然,捏着那小得可怜的银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递到六阿哥嘴边。
六阿哥砸吧砸吧嘴,眼睛瞬间就亮了。
皇帝觉得有趣,又喂了一勺。
可就这么两口,碗里就见了底。六阿哥刚尝出点味道来,东西就没了,急得不行,小手一把攥住皇帝的龙袍,嘴里着急地蹦出几个音节:“阿……阿玛!”
声音虽含混不清,但那声“阿玛”却格外清晰。
皇帝整个人都僵住了。
满殿的奴才也都屏住了呼吸,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皇帝先是愣怔,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六阿哥抱进怀里,哈哈大笑起来:“听见没!都听见没!塔斯哈会叫阿玛了!”
他抱着儿子,像得了什么绝世珍宝,在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满殿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龙心大悦,大手一挥:“赏!今天殿里伺候的人,通通有赏!”
皇帝心满意足地捧着书,殿内恢复了宁静,只余下宫人收拾碗碟的轻微声响。
孙妙青看着这一桌狼藉,心里却在飞快地算一笔账。
两碗豆腐脑,让儿子在亲爹面前刷满了存在感。
这买卖,简直赚翻了。
她心里暗自发笑,这大概就是身为现代女性最大的红利。
后宫这些女人还在琢磨怎么用名贵香料、珍稀布料去争宠时,她已经开始运用另一个维度的知识降维打击了。
比如,如何科学地培养亲子关系。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十月怀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父亲不是。
尤其是皇帝这种日理万机的父亲,全天下都是他的事业,后宫和孩子不过是他庞大版图里微不足道的一角。
指望他凭空生出多少父爱?
那是在做梦。
一个只会哭闹、拉撒、需要人伺候的婴儿,对他而言,和一件待处理的政务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烦人。
后宫里多少女人想不通这个道理。
她们总觉得,皇上累了一天,就该好好休息,不能让孩子吵着他。
于是拼命把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以为这是体贴。
实则不然。
你越是把他跟育儿过程隔离开,孩子对他来说就越像个陌生人。
他没有付出,没有互动,没有得到任何情绪上的正向反馈,那份爱要从何而来?
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闻不问,却能把外头女人的孩子当成宝。
原因再简单不过。
外头的孩子会被他娘教着,一见面就扑上去“爹爹”长“爹爹”短,嘴甜会撒娇,能提供足足够的情绪价值。
而家里的正妻呢,总板着脸教孩子“要懂事”“要乖巧”“你阿玛工作很辛苦不要去烦他”。
一来二去,亲爹可不就觉得外头的孩子更贴心么。
孙妙青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绝不会跟皇帝说“您累了歇着吧,孩子我来带”。
她偏要拉着他一起。
哪怕只是喂一口豆腐脑这种小事,也得让他亲手来。那指甲盖大的小银勺,那薄薄一层一碰就没的豆腐脑,都是她算计好的。
就是要让孩子尝到点甜头,又不够吃,急得他只能向离得最近的投喂者——他的皇阿玛,发出最本能的求助。
那一声含混不清的“阿玛”,对皇帝而言,比任何颂圣之词都悦耳。
那是他作为“父亲”这个角色,得到的最直接、最纯粹的肯定。
孙妙青看着书卷后皇帝满足的侧脸,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这后宫,是个巨大的职场。想要往上爬,光会业务还不行,更要懂得向上管理。
而她的儿子,就是她最重要的项目。今晚,不过是项目启动会上一次漂亮的ppt演示。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孙妙青两碗豆腐脑下肚,已是半饱。
皇帝却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还意犹未尽,心情好得连眉梢都带着笑意。
眼看才刚过申时(下午四点),他竟破天荒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你这里,什么时候传晚膳?”
一个时辰前才把豆腐脑吃了个底朝天,现在又饿了?
孙妙青心里闪过一丝讶异,面上却丝毫不显,从容笑道:“原是想着酉时(下午六点)再传膳,皇上若是饿了,臣妾这就让她们去备。”
她心里飞快盘算,这个点叫膳,御膳房那边时间充裕,正好可以做些新鲜花样。
“嗯。”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重新捧起了书。
他这人就是这样,但凡手里空着,必定要拿本书卷着才安心。
孙妙青心里有了数,手里团扇的动作愈发轻柔,嘴上顺着他的话说:“塔斯哈如今也快会说话了,皇上得空不如多与他说说话,臣妾也盼着他能像皇阿玛一样,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这话精准地搔在了皇帝的痒处。
他听了,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又扬了扬,连目光都柔和了几分。
孙妙青见状,便悄悄给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直奔御膳房。
圆明园里规矩松泛,孙妙青也不拘着,就想吃口爽利的凉菜卷饼。
御膳房总管刘太监一听是天地一家春的青珊姑娘来了,半点不敢怠慢,亲自迎出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可一听清青珊传的话,他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凉菜……卷饼?”
刘太监心里暗道一声。
越是这种看似寻常的家常便饭,越是藏着通天的学问,这比做什么佛跳墙、万寿羹还考验人!
他赶紧把传话的小太监又叫过来,让他当面把青珊的话原原本本、一个字不落地学了一遍。
小太监躬着身子,口齿伶俐:“青珊姐姐说,天热,吃油腻的胃口不开,不如来些清爽简单的卷饼。让饼皮烙得薄些,配菜也以清淡爽口为主。”
刘太监追问:“配菜都要哪些,你仔仔细细地说!”
小太监不敢怠慢,扳着手指头回话:“姐姐说了,头一样是库里各色时鲜菜蔬,能生吃的洗净切成细丝便可,不能的用沸水速速焯过,沥干水只拿细盐香油略拌。”
说到这,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学着青珊的语气:“姐姐特意嘱咐,就是吃个爽口,味道不要腻!”
刘太监听完,猛地回头,对着满屋子的徒子徒孙厉声喝道。
“都听见了?”
“孙师傅,苏师傅,都别挺尸了!”
“一个去揉面!务必薄如蝉翼!”
“另一个去调料汁!甜、咸、酸、辣,麻酱、蒜蓉、韭花酱,凡是能想到的味儿,都给咱家调出来!尝味儿的舌头都给咱家放亮点儿,咸一分淡一分,咱家要他的命!”
“西厢房那几个,切菜的切菜,剁料的剁料,都给咱家动起来!谁的刀工不细,自己把手指头剁了给主子加菜!”
一声令下,整个御膳房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疯狂旋转起来。
西厢的马太监一听吩咐,脸瞬间垮了,“那是谁啊?大热天的这么折腾人?”
刘太监嘿嘿一笑,伸出指头在他那光亮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折腾?”
“你懂个屁!”
“这叫泼天的富贵砸你脑门上了,你还嫌疼!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慧嫔娘娘要的!皇上可在天地一家春呢!”他压低声音,眼神里全是精明:“慧嫔娘娘如今是什么身份?六阿哥又是皇上什么心尖子?”
“能在娘娘跟前用心伺候,那是旁人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办好了,是咱们御膳房的体面!办砸了,咱们全都得滚去刷马桶!”
圆明园的效率高得吓人。
不到酉时,东西就全备齐了。
薄薄的饼皮,十几种料汁,各色配菜更是用四十多个小碟子摆得琳琅满目。
刘太监亲自检查了三遍,才叫人送过去,末了还特意挑了个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的小太监跟去。
“小路子,这是你的造化。”刘太监拍着小太监的肩膀,语重心长。“办好了,不敢说一步登天,但在贵人面前落个‘妥当’二字,你这辈子就值了!”
“主子们吃个新鲜,未必调得好味儿。你去了,就管一件事,给主子们把味儿调好。机灵着点!”
凉菜卷饼送过来时,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旺。
皇帝一听晚膳来了,竟是破天荒地不等催就放下了书卷。
“他们倒快。”
孙妙青扶着他出去,外头的长桌才刚摆了一半。
也是皇帝出来的太快了!
摆膳的宫人们一见圣驾,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快了三分,一个个埋着头,流水似的将碗碟摆满一桌,又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皇帝看着这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竟全是配料,不禁来了兴致。
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对孙妙青道:“这种吃法,倒是新鲜。”
孙妙青掩嘴轻笑:“都是御膳房的巧思。”
宝珠会意,让那跟着来的小太监上前解说。
那小太监小路子一张脸涨得又白又红,声音发着颤,但话说得还算利索。孙妙青看皇帝听得认真,对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倒不反感,反倒觉得真实。
皇帝的目光在各种配菜上扫过.
再看那些调料,一时也拿不准,怕串了味儿,头一回只谨慎地挑了两三样。
小路子连忙上前,取了一张薄饼摊在掌心,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但夹菜的筷子却稳得很,麻利地铺上几样配菜,刷上酱料,双手奉上。
许是真合了胃口,皇帝三两口吃完一个,竟又来了兴致。
四十多种菜,他尝了个遍。
虽说份小,可零零总总加起来,分量也不少了。
苏培盛在旁边忍不住劝道:“皇上,可不敢吃太多了,仔细晚上积食。”
皇帝吃得兴起,哪里肯听,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吃到最后,他最喜欢的竟是那西葫芦丝儿南瓜丝儿,配上大量的蒜蓉黄瓜丝,再淋上老醋和酱油,油泼辣子再加入少量香菜。
那股子酣畅淋漓的劲儿,让他吃得满口生香,额角都见了汗。
放下玉箸,皇帝长舒一口气。
殿内一片寂静,连宫人呼吸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他竟是当着满殿奴才的面,指着孙妙青,一字一句地夸赞道:
“这么吃甚好。”
“省事,方便,还不费钱,都是些寻常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孙妙青脸上,郑重地吐出三个字。
“你很好。”
最后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这简直就是在夸她“勤俭持家”!
这考语,连中宫皇后都未曾得过!
孙妙青心头巨震,面上却不敢居功,连忙跪下。
“皇上谬赞了!您吃着好,便是臣妾天大的造化。这都是膳房的巧思,臣妾万不敢居功!”
皇帝心情极好,亲自伸手将她扶起。
“行了,起来吧。”
他对着苏培盛一挥手,指着旁边那个还躬着身子、抖如筛糠的小太监。
“赏他。”
“今天的面,调得不错。”
皇帝这最后三个字,说得不重,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殿里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心尖都跟着颤了三颤。
苏培盛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最是明白这“你很好”三个字的分量。
皇上夸过朝臣“做得好”,夸过妃嫔“甚美”,夸过皇子“聪慧”,可这简简单-单又包罗万象的“你很好”,却是头一遭。
这夸的不是容貌,不是才情,甚至不单是这一顿饭,而是对慧嫔这个人的全然肯定。
那个叫来回话的小太监已经抖得站不住了,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脑门磕着砖石,连句“谢主隆恩”都说不囫囵。
皇帝心情舒畅,也不计较他的失仪,只对苏培盛抬了抬下巴:“去吧,朕说的话,你记着。”
“嗻。”苏培盛躬身应下,走到那小太监跟前,声音都比往日温和了几分,“还不快谢谢万岁爷的恩典?跟着咱家去领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