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想献新人来稳固后位,分薄恩宠?
好啊。
她倒要看看,一个精心调教的赝品,能不能比得过她怀里这个,流着爱新觉罗家血脉的、活生生的亲儿子!
“春喜,”她扬声道。
“奴婢在。”
“去告诉敬嫔姐姐和和贵人,就说我新得了些南边进上的新鲜荔枝,请她们过来尝尝鲜,顺便……玩几圈叶子牌。”
孙妙青的脸上,重新漾开温和的笑意。
皇后的戏台已经搭好。
她这个主角还没登场,总得先请自己的“配角”,通一通气,对一对词。
毕竟,这出大戏,谁唱主角,谁是陪衬,还说不准呢。
***
剪秋躬身退回皇后身后。
景仁宫里,那股常年不散的瓜果清甜香气,此刻闻起来,竟让人觉得肺腑发寒。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小的金剪,修剪着窗边的一盆茉莉。
她的姿态娴雅,仿佛不是在算计人心,而是在做什么雅致的消遣。
皇后放下金剪,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话锋陡然一转。
“今儿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也跟我说了这些。”
剪秋的心脏猛地一跳。
正题来了。
“太后她老人家心善,惦记着圆明园的四阿哥,问本宫,要不要接来景仁宫抚养。”
这话听似商量,实则裹挟着太后的懿旨,不容置喙。
皇后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
“本宫何尝不想替皇上分忧,替太后分劳。只是如今三阿哥已经在我这儿教养,那孩子你也知道,心思重,本宫日日盯着他的功课,已是耗尽心神。”
她端起茶碗,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沫,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衡量一桩生意的利弊。
“三阿哥都这么大了,突然再添一个弟弟进来,怕他多想,反而不美。”
剪秋低声道:“娘娘思虑周全。”
“再说了,四阿哥那孩子,生母位份低微也就罢了,偏偏……耳朵上还有疾。”
皇后将那盏只沾了沾唇的茶放回小几上,瓷器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咯”,像是在为什么事下了最终定论。
她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每个字却都淬着冰。
“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的儿子,本宫要他何用?”
她抬起眼,看着殿中那盆修剪得宜的茉莉,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本宫养着三阿哥,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顶好的?请来的师傅,哪一个不是当世大儒?这里头耗费的心血、银钱,乃至本宫在皇上跟前赔的小心,算得清吗?”
剪秋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将下巴抵在胸口。
“这些都是投进去的本钱,为的是日后能有个好收成。”皇后拿起帕子,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灰尘的指尖,“可四阿哥呢?生母鄙陋,自身又有疾,这便是天生的赔本买卖。本宫再费心神,难不成还能把他扶上龙椅?”
“不过是养一个闲人,替旁人做嫁衣裳,这种蠢事,本宫可不做。”
她将帕子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像是在处置一件无用的废物。
“倒是不如,给了敬嫔。”
这话一出,剪秋心中豁然开朗。
“敬嫔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膝下空虚,人也熬得没什么念想了。整日里除了下棋,就是发呆,瞧着也怪可怜的。”
皇后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怜悯,更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最终去处。
“把四阿哥给她,一来,全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慈心;二来,也算圆了敬嫔一个当额娘的梦。”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最要紧的是,这孩子是本宫做主给她的。天大的恩典,她得知情,得知恩,得知遇。”
“娘娘圣明。”剪秋由衷地赞了一句,后背却窜上一股凉气。
这哪里是送孩子。
这分明是送去了一根能牵着敬嫔一辈子的线。
敬嫔得了孩子,就等于将自己的软肋亲手交到了景仁宫手上,从此以后,便只能俯首帖耳。
“你去回话的时候,话要说得漂亮些。”皇后重新拿起那把小金剪,对准茉莉的一片黄叶,咔嚓一声剪下,“就说本宫瞧着三阿哥功课紧,实在是分身乏术,又心疼敬嫔妹妹孤单,这才忍痛割爱,将这桩好事让给她。也好让她记本宫一个好。”
剪秋恭敬应下:“奴婢明白。”
“嗯。”皇后看着那片掉落的黄叶,忽然问道,“听说,慧嫔宫里的那位,最近又得了皇上不少赏赐?”
剪秋的神经瞬间绷紧,忙道:“是。听说孙织造又寻了些新巧的西洋玩意儿送进宫,皇上看着喜欢,就都赏去春熙殿了。”
“新巧玩意儿……”皇后轻哼一声,将金剪放下,“新人新物,总是能占几分鲜亮的。”
她忽然又问。
“南府的那个伶人,调教得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教习嬷嬷说她极用心,也极听话。奴婢前儿个隔着屏风听了一耳朵,一曲《杏花天影》,那唱腔,那婉转,当真是有纯元皇后当年的八分神韵了。”
“八分?”皇后终于抬眼,眸子深不见底,“哪八分?”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直刺人心。
剪秋不敢含糊,连忙回道:“主要是那份不经意的娇憨,尤其是尾音收住时,带一点点怯生生的感觉,最是神似。教习说,这便是天赋,旁人学不来的。”
“天赋……”皇后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纹,“好一个天赋。”
“八分就够了。”
“太像了,是复刻,是赝品,反倒惹人生厌。留着两分不像,才能让皇上自个儿,把剩下的情分填进去。”
“慧嫔不是仗着六阿哥和皇上的新鲜劲儿,就觉得高枕无忧了吗?”
“本宫偏要让她瞧瞧,这后宫里,恩宠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皇上心里那块地儿,早就被死人占满了,哪还有活人扎根的份?”
“娘娘圣明。”剪秋再次躬身,这一次,声音里已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去告诉南府,好生养着,别亏待了,也别让她见外人。”皇后重新拿起那把金剪,对着一朵最饱满、最完美的茉莉花苞,端详了许久。
“等到了园子里,也该让她出来,给皇上唱一曲助助兴了。”
“是。”
皇后手起剪落。
那朵最完美的花苞应声而断,被她稳稳地捏在指尖。
她没再多说,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那瓜果的清甜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剪秋的鼻息,却让她觉得,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孙妙青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的指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蜜蜡佛珠,珠子温润,触感沉实。
殿内,那座新赏的西洋自鸣钟滴答作响,声音清脆,仿佛在为这静谧的午后丈量着时间。
六阿哥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蛋像熟透的蜜桃,奶娘在一旁轻摇着,动作轻柔。
春桃、春喜、青珊、宝珠四人,垂手侍立,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几日,皇上的赏赐如流水般涌入春熙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这次去圆明园,”孙妙青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春喜、青珊、宝珠跟着伺候。”
她顿了一下,目光并未从佛珠上移开。
“春桃留下,看好宫里。”
此话一出,殿内那股流动的喜气,仿佛被瞬间冻结。
春喜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而青珊和宝珠这两个小的,则在紧张之余,难掩一丝要去见识新天地的兴奋。
唯有春桃,作为春熙殿的掌事宫女,娘娘的影子,此刻却被留下了。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一股凉意从心底窜起。
但她的脸上一丝波澜也无,只是更深地垂下头,声音沉稳如常:“是。”
孙妙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说。
等春喜她们几个压着兴奋,出去准备车辇和随行物件,殿里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她才放下佛珠,抬眼看向春桃。
“过来。”
春桃的心跳得有些乱,快步走到跟前,头垂得更低了。
“娘娘,可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
孙妙青亲自为她斟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动作和缓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
“你不好?”她轻笑一声,“这春熙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若没有你替我撑着,我哪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春桃那颗悬着的心,鼻尖没来由地一酸。
“那你可知,我为何留下你?”孙妙青看着她,目光清澈透亮,仿佛能照进人心底。
春桃捧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茫然地摇了摇头。
“咱们春熙殿如今看着风光无限,可越是站在高处,盯着我们的眼睛就越多。”
“你是我身边最稳重,也是我最信得过的一把刀。我不在宫里,只有你这把刀鞘守在这里,我才能真正放心。”
孙妙青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剖白般的坦诚。
“再者,你看看青珊和宝珠。”
“她们年纪还小,有股子机灵劲儿,但终究是温室里养出的花,没见过真正的风雨。”
她端起自己的茶碗,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深远。
“总跟在你身后,被你护着,她们永远也学不会独当一面。”
“我必须把她们推出去,让她们自己去看,去听,去碰壁。只有真正摔疼了,流血了,才知道这宫里的人心,到底能有多深。”
“可……”春桃的担忧脱口而出。
孙妙青的目光倏然一凝,那眼神,便让春桃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没有可是。”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往后六阿哥大了,身边不能没有几个既忠心又得力的臂膀。”
“这两个丫头,是我亲手为他磨的剑。现在不淬火,不开刃,将来如何护着主子去开疆拓土?”
为六阿哥……培养班底!
春桃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那点被留下的委屈和不安,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它们不是烟消云散,而是被一股更为滚烫、更为坚定的洪流彻底冲垮、吞没。
娘娘竟将如此核心的谋划,都说与她听!
这是何等的信任!
“你留下,不只是看守一座宫殿。”孙妙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如针,带着审视,更带着期许。
“你是替我,看着整个后宫。”
“我回来后,园子里的人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要在心里给我记下一笔清清楚楚的账。”
“春桃,你是我安在这紫禁城里,另一双不会闭上的眼睛。”
这番话,如惊涛拍岸,让春桃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手里的茶杯几乎握不住。
这哪里是冷落!
这分明是比随行伺候更重万分的托付!是真正的委以心腹重任!
“奴婢明白了!”
春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
“奴婢绝不负娘娘所托!定会看好家,教好人!”
“起来。”孙妙青满意地点头,神色却缓和下来,“在我这里,膝盖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把事情办得漂亮,比什么都强。”
她起身,缓步走到摇篮边,看着儿子酣睡的安详面容,心中已是千般盘算。
想在这深宫里立于不败之地,单靠帝王的宠爱,不过是在沙滩上建高楼,看着再美,一个浪头就能拍散。
真正的根基,是自己的人,自己的儿子,还有自己手里攥着的,那些别人看不见的权柄。
她今日送出去的这点“历练”机会,又何尝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圆明园,“天地一家春”。
此处的景致,比孙妙青预想的还要精绝几分。
亭台楼阁掩在绿荫深处,活水蜿蜒,穿院而过,那潺潺水声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七月的燥热都抚平了。
“衣料箱笼入东厢,六阿哥的摇篮、小衣和惯用物件,都挪去西暖阁。”
孙妙青语声平缓,目光扫过忙碌的宫人。
“仔细些,别磕碰了。”
青珊得了令,立刻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太监们搬运,言语清晰,条理分明,已有了几分管事宫女的架势。
唯有宝珠,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檀木匣子,紧张得手心冒汗,站在殿中央有些无措。
“娘娘,这个……搁哪儿?”
孙妙青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莞尔道:“放我床头的小几上。瞧你那点出息,一个匣子而已,竟让你吓成这样。”
宝珠脸颊微红,吐了吐舌头,连忙迈着小碎步进了内殿。
孙妙青的视线越过一丛芭蕉,落在院子另一头的假山上。
假山堆叠得巧妙,正好挡住后头一道月洞门。
门后,便是敬嫔新得的居所,“茹古涵今”。
皇帝这一手,当众驳了皇后的安排。
这份沉甸甸的恩宠,不知敬嫔能不能接得稳。
正思忖间,春喜撩开珠帘进来,脸上挂着笑。
“娘娘,敬嫔娘娘来了。”
孙妙青唇边漾开一抹了然的弧度。
来得正好。
她亲自迎到殿门口,只见敬嫔一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步履匆匆,额上见了细汗。
显然是一路急着赶过来的。
“姐姐快进来,外头日头毒。”孙妙青拉过她的手,触手一片湿热。
进了殿,那股凉意才让敬嫔整个人松快下来。她用帕子按了按额角,语气里带着一丝难掩的不安:“皇上恩典,让我搬到你隔壁,我这心里……总觉得悬着,不踏实。想着你初到园子,人手定然不够,便过来瞧瞧有无能搭把手的地方。”
这话半是客气,半是真心。
那份当众而来的抬举,压在她心上,既欢喜又惶恐,让她第一时间就想来孙妙青这里寻个主心骨。
“姐姐说哪里话,你我之间,何需如此见外?”
孙妙青亲自给她奉了杯凉茶。
“皇上是心疼姐姐,见姐姐真心喜欢塔斯哈,才想让咱们住得近些,往后好多走动。姐姐安心住下便是,旁人嚼不了舌根。”
一句话,便将这恩典的源头归到了敬嫔自己身上,让她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不少。
恰在此时,西暖阁门口传来咿咿呀呀的奶声。
奶娘抱着刚睡醒的塔斯哈出来透气。
小家伙睡饱了,精神头十足,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眼就瞧见了敬嫔。
他竟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啊……啊……”地叫着,身子一个劲儿往前倾,眼看就要从奶娘怀里栽出来。
是要抱。
敬嫔的心瞬间就化了。
方才那些惶恐与不安,被这一幕冲得烟消云散。
她下意识起身,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软软糯糯的一小团,窝在她怀里,满是好闻的奶香。
塔斯哈不安分地抓着她衣襟上绣的兰花,试图往嘴里塞。
敬嫔非但不恼,反而被逗笑了,眼圈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一层薄红。
她抱着孩子,轻轻颠着,口中喃喃,像在对孩子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小东西,长得真快,又沉了……”
“若是我这辈子……也能有这么个孩子……”
说到最后,声音里是再也藏不住的落寞。
孙妙青看着她满眼慈爱的模样,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替塔斯哈理了理额前被汗濡湿的软发。
快了,姐姐。
你这当额娘的梦,我来替你圆。
皇后想送个四阿哥来拿捏你,给你套上一辈子的枷锁?
好啊,送来便是。
景仁宫送出的人情,我春熙殿接着。
只是这孩子送来后,日后心里念着谁的恩,嘴里叫着谁额娘,可就由不得她了。
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又身有微瑕的皇子,在皇后眼里是弃子,是施恩的工具。
可到了她孙妙青手里,那就是她儿子日后最忠心的臂膀,是她拿捏人心的最好筹码。
孙妙青收回手,看着敬嫔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姐姐你瞧,这园子里的风水就是养人。皇上与太后心慈,见不得宫里有寂寞的人。说不准,天大的福气,已在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