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夏日猎场(1 / 2)

七月的日头毒辣,烤得人皮肉发烫,春熙殿内却清凉如秋。

此处并未像别的宫苑那样,在殿中摆满冰盆弄得满地湿滑。孙妙青心思巧,只命人在殿外廊庑下远远地放置了冰块,又将几扇窗半开着,让凉风顺着水榭穿堂而过,带走暑气,却不带一丝寒意。

只因七个月大的六阿哥塔斯哈,身子骨到底娇嫩。

一张厚实的波斯软毯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塔斯哈正趴在毯子中央,小屁股撅得老高,哼哧哼哧地试图往前拱。他如今力气大了不少,已经不满足于坐着,总想着去探索更远的地方。一堆西洋来的精巧玩意儿散落在他身边,有能自己转动的八音盒,也有颜色鲜亮的套娃,可他偏偏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盯着地毯边沿垂下的金色流苏,一心想塞进嘴里尝尝味道。

他如今坐得极稳,小身板像个不倒翁。

安陵容递过去一个九连环,他伸长胳膊去够,身子只是晃了晃,屁股纹丝不动。

“瞧我们六阿哥,这小胳膊多有劲儿。”敬嫔坐在孙妙青下首,笑意发自真心。

她膝下无子,便将这宫里难得的赤子之情,都倾注在了塔斯哈身上。

安陵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宫装,气色极好。

自从得了孙妙青的许可,时常来春熙殿陪伴六阿哥,她眉宇间那股怯懦阴郁之气散了许多,整个人都舒展了。

她摇着一个拨浪鼓,塔斯哈黑葡萄似的眼睛立刻被吸了过去。

小手一伸,精准抓住木柄。

他学着安陵容的样子晃了晃,听到“咚咚”声,乐得咧开没牙的嘴,随即举起鼓,对着地毯“邦邦”地敲了两下。

“哎哟,这可使不得。”

孙妙青笑着打趣,“要是敲在安妹妹新得的镯子上,可得心疼坏了。”

安陵容下意识护住手腕上温润的羊脂玉镯,脸上飞起红霞。

“姐姐又拿我取笑,六阿哥喜欢,便是把这宫里所有东西都敲个遍,那也是他的本事。”

话音刚落,塔斯哈竟丢了拨浪鼓,手脚并用地在毯子上扑腾起来。

他小肚子贴地,两条腿乱蹬,人没往前,反倒向后蹭了半尺。

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啊啊呀呀”地叫唤,逗得满殿欢笑。

孙妙青看着儿子这副憨态,心都化了。

她伸出手,塔斯哈立刻手脚并用地朝她“游”过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ba-ba……da-da……”

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只映着孙妙青一个人的影子。

孙妙青将他抱进怀里,用指腹蹭了蹭他的小脸,柔声逗他。

“塔斯哈,叫额娘。”

怀里的小人儿仿佛真的在努力,小嘴一张一合,一个清晰了些的音节突然冒了出来。

“额……额……”

殿内瞬间安静。

孙妙青的心脏像是被一片羽毛扫过,又痒又麻。

“哎。”

她应了一声,眼角眉梢的笑意再也藏不住,“额娘在呢。”

塔斯哈似乎很满意这个回应,高兴地挥舞小拳头。

他扭过头,看见一旁满眼温柔的敬嫔,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对着她也喊了一声。

“额……额……”

敬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入宫多年,恩宠平平,早已将所有不切实际的期盼深埋心底。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房。

那份对一个孩子的渴望,对一声“额娘”的期盼,在此刻汹涌而出。

她眼圈倏地红了,连忙低头端起茶杯,试图掩饰失态。

一滴泪却不争气地砸进茶水,晕开一圈涟漪。

孙妙青看在眼里,轻轻拍着塔斯哈的背,对敬嫔温和说道。

“姐姐快别伤心,这孩子是喜欢你呢,把你当亲近人了。”

她没有说破,只用最体己的话递上台阶。

敬嫔抬起头,泪已忍住,只余眼底一点红。

她感激地笑了笑,声音微哑:“是妹妹的福气,六阿哥康健聪慧,将来必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这话,既是夸奖,也是站队。

春熙殿这方小天地,因一个孩子的笑语,悄然变得更加坚固。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

年妃用温宜固宠,那是掠夺。

她养育塔斯哈,却是经营。

经营一个皇子,也经营人心。

就在这时,春喜从殿外快步走入,屈膝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景仁宫的剪秋姑姑来了。”

殿内融融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敬嫔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安陵容脸上的红霞褪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孙妙青没什么反应,只将怀里还在“啊啊呀呀”的塔斯哈往上抱了抱,淡淡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剪秋领着两个小宫女,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她一身半旧的秋香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脸上毫无表情。

一进殿门,她的目光便精准地落在孙妙青身上,带着景仁宫终年不散的瓜果清气,闻着清甜,实则冰冷刺骨。

“奴婢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礼数周全,声音平稳无波。

“剪秋姑姑快请起。”孙妙青笑着抬手,示意春喜看座。

剪秋的目光在敬嫔与安陵容脸上一扫而过,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随即,她转向孙妙青,开门见山。

“皇后娘娘体恤娘娘和六阿哥,特命奴婢来传话。今年暑热来得晚,却格外磨人,皇上已下旨,三日后启程去圆明园避暑。皇后娘娘嘱咐了,春熙殿人多,六阿哥又金贵,让娘娘早些预备。”

她顿了顿,补充道:“敬嫔娘娘与和贵人也在,倒是省了奴婢再跑一趟。皇后娘娘的意思,一并准备吧。”

那“春熙殿人多”几个字,像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敬嫔垂下眼帘。

安陵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指尖冰凉。

“有劳姑姑跑一趟,也替我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孙妙青仿佛毫无察觉,笑意不变,“六阿哥还小,骤然换地方,怕是有些东西要提前备下。不知园子里,皇后娘娘给安排了哪处宫苑?”

剪秋道:“皇后娘娘自然都想到了。六阿哥千金之躯,马虎不得。娘娘的住处定在了‘天地一家春’,离皇上住的‘九州清晏’不远,又临着水,最是清凉。里头的一应陈设,内务府早就按着六阿哥的用度备下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了皇后恩典,又点了慧嫔荣宠。

孙妙青点点头:“皇后娘娘思虑周全,我便放心了。”

她又看向敬嫔和安陵容:“姐姐和妹妹的住处可都定了?”

剪秋这才转向二人,公事公办的调子。

“敬嫔娘娘还在‘坦坦荡荡’,和贵人住在‘绮春园’,都离得不远,走动也方便。”

话说完,剪秋便起身告辞,一刻不多留。

春喜将人送出,殿内恢复安静,那股暖意却被冲散了。

安陵容长舒一口气:“剪秋姑姑一来,我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敬嫔端起凉透的茶,吹了吹浮沫:“景仁宫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习惯了就好。”

孙妙青看着怀里打哈欠的儿子,笑了笑。

圆明园。

紫禁城是高压的锅炉,再大的恨意也得憋着。

可圆明园不一样。

那里山水相连,楼阁错落,是天子家的园林,更是天然的猎场。

换个地方,不过是换个斗法的方式。

孙妙青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塔斯哈肉乎乎的脸蛋,眼神转深。

年妃怕是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在新场子大干一场了。

剪秋前脚刚走,外头小卓子就高声通传。

“皇上驾到——”

殿内刚刚松弛的气氛瞬间又绷紧了。

敬嫔和安陵容错愕地站起身。

皇上怎么会这时候来?

孙妙青却很镇定,不急不忙地迎上去,福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

皇帝的目光越过她们,径直落在毯子上坐着的塔斯哈身上。

那孩子看见明黄色的身影,非但不怕,反而咧开没牙的嘴,伸出两只胖手,嘴里发出含混的“啊啊”声。

是要抱。

皇帝眼底因朝政而起的疲惫散了不少,脸上露出笑意。

他想也不想地将手上捻着的伽南香木佛珠递给苏培盛,然后动作熟练地伸出手。

“来,皇阿玛抱。”

苏培盛连忙躬身接过佛珠,心里暗暗咂舌。

这位六阿哥,可真是慧嫔娘娘的天大福气。

塔斯哈一到皇帝怀里,就咯咯地笑,小手不安分地去抓皇帝龙袍前襟的金线滚边,抓住了就不撒手。

“这孩子,劲儿是越来越大了。”皇帝颠了颠怀里的分量,笑意更深,“朕听人说,他如今最爱玩躲猫猫?”

“回皇上的话,可不是么。”安陵容鼓起勇气接话,声音带笑,“前儿臣妾拿帕子逗他,他便一个劲儿地往娘娘身后躲,小脑袋藏得严严实实,却把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自己还以为谁都找不着他呢。”

一番话逗得殿内都笑了。

皇帝也忍俊不禁,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儿子肉嘟嘟的脸颊。

笑声稍歇,皇帝一抬眼,注意到一旁安静站着的敬嫔,眼眶竟有些红。

“敬嫔这是怎么了?”

殿内又是一静。

敬嫔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臣妾无事,只是方才眼里进了沙子。”

这种说辞,没人会信。

孙妙青抱着手臂,笑着开口,自然地为她解围。

“皇上有所不知,方才塔斯哈瞧见敬嫔姐姐,喜欢得紧,就对着姐姐‘额额’地叫个不停。姐姐心软,一时感怀罢了。”

她话说得巧妙,既点明缘由,又全了敬嫔体面。

皇帝听了,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

他转头看向敬嫔,目光里多了一丝往日没有的审视。

皇帝“嗯”了一声,又逗弄了会儿怀里的塔斯哈,心情极好。

他随口问道:“园子里的住处,皇后都安排妥了?”

“回皇上,都妥当了。剪秋姑姑方才来传过话,说臣妾和六阿哥住在‘天地一家春’。”

“天地一家春?”皇帝点点头,“那地方宽敞,离九州清晏也近,不错。”

他话锋一转,看向敬嫔。

“那你呢?皇后给你安排在了何处?”

敬嫔忙回话:“回皇上,臣妾住在‘坦坦荡荡’。”

“坦坦荡荡……”

皇帝念了一遍,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对苏培盛道。

“传旨内务府,将‘坦坦荡荡’旁边那处‘茹古涵今’收拾出来,赐予敬嫔居住。”

苏培盛一愣,立刻躬身应道:“嗻。”

殿内几人心里都清楚。

“坦坦荡荡”与“天地一家春”隔着一片小湖,走动不便。

而“茹古涵今”则与“天地一家春”仅一墙之隔。

皇上这是嫌皇后安排得远了。

敬嫔激动得嘴唇都在抖,眼圈又红了,这次是实打实的欢喜和感激。

她连忙跪下:“臣妾……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帝摆摆手:“起来吧。不过是换个院子,值得什么。”

他嘴上说得随意,可这举动背后敲打的意味,谁都看得分明。

这是当着春熙殿所有人的面,削了皇后的安排,抬举了敬嫔,更是给了孙妙青天大的脸面。

皇帝又坐了片刻,眼看天色不早,便将睡眼惺忪的塔斯哈交还给孙妙青。

临走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孙妙青说了一句。

“对了,朕听闻你哥哥孙株合在苏州织造的任上做得不错,今年南边的贡品,样式比往年新巧了许多。”

孙妙青心头一跳,福身道:“哥哥愚钝,得皇上夸奖,是他天大的福气。”

“不是夸奖。”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意味深长。

“是事实。好好干,朕心里有数。”

***

存菊堂里一贯清净。

但孙妙青知道,再清净的地方,只要有心,就能安插进一双耳朵。

她刚洗漱完,青珊便端着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低声走了进来。

“娘娘,存菊堂那边,有话递出来了。”

孙妙青拨弄佛珠的动作未停,眼皮都未抬一下。

“说。”

“温太医昨儿去给愉贵人请脉,出来时,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青珊的声音压得极低,将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

“听里头伺候的人说,是愉贵人点醒了他。”

“愉贵人说,宫里的一花一木都是皇上的,温太医一个臣子,动了惜花的心思,便是大不敬。”

孙妙青的指尖在蜜蜡珠子上轻轻一顿。

温实初,甄嬛。

剧情开始了。

青珊继续道:“愉贵人还说……说皇上爱的,是菀嫔那张脸,可惜菀嫔偏要一颗心。拿自己的真心去换君王的脸面,注定换不来好结果。”

这话,孙妙青听了,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沈眉庄看得清,可惜,现在的甄嬛听不进去。

“最要紧的是,”青珊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紧张,“愉贵人最后提了一句,说听闻皇后娘娘为了给皇上排解烦闷,已经在预备着,要献上新人了。”

新人。

这两个字,终于让孙妙青抬起了眼。

她的眸光沉静,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孙妙青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看向青珊,这丫头复述消息时条理清晰,眼神沉稳,比之前沉稳多了。

“做得不错。”

她将手边一碟刚赏下的玫瑰酥,往青珊面前推了推。

“这宫里,最要不得的是好心,但也最缺不了忠心。”

“你是我亲自磨的剑,如今只是见了血,还没真正开刃。往后,要学着自己去看,去听,去分辨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饵。”

青珊的心脏猛地一跳,重重点头。

“奴婢明白!”

孙妙青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窗外那一片无边的园景上。

紫禁城是锅炉,那圆明园,就是猎场。

皇后已经开始布局,准备放出她的猎犬了。

甄嬛失宠,新人将至。

所有人都以为,目标是甄嬛。

孙妙青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佛珠。

她知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旧爱与新欢的更迭上时,才是她这个“渔翁”下手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