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拿来了!”流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后怕和庆幸,“奴婢托了小允子,求了内务府管香料的姜公公,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手。姜公公说还好最近用得少了,才让咱们得了这点剩下的边角料。”
甄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那明黄绣福字的香囊递到安陵容面前。
“陵容,你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懂香的。帮我瞧瞧,这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乾坤。”
安陵容接过香囊,神色立刻变得专注。她将香囊凑到鼻尖,只轻轻一嗅,眉头便蹙了起来。
她没说话,而是转向甄嬛,轻声道:“娘娘,可否借你的护甲一用?”
甄嬛伸出手。
安陵容小心翼翼地取下她尾指上那枚赤金嵌红宝的护甲,将香囊里的香料细细地挑在一张干净的白帕子上。
“清货木须、甘松、白檀、丁子……”她一边分辨,一边轻声念出,都是些安神静气的寻常东西。
可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指尖竟微微发起抖来。
甄嬛静静地看着她,心沉到了底,嘴上却仍是平静地问:“怎么了?”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不住的惊骇与愤怒,声音都变了调:“娘娘,这里面……还有一味麝香!”
她死死盯着那撮香料,像是要把它看出个洞来,“而且,这不是寻常市面上能见到的麝香!这气味……霸道至极,是‘当门子’!”
见甄嬛不解,她急急解释道:“此物取自公麝脐下香囊,唯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千金难求!药性比寻常麝香要烈上何止十倍!寻常女子沾之已是伤身,若是孕妇……”
她的话戛然而止,后面的字,她一个也说不出口。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甄嬛脸上那层冰封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她不是在问,只是用一种陈述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妹妹别管这个了,对你好。”
原来如此。
原来,那日日不绝的恩宠,那六宫独一份的香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淬了毒的陷阱。
是了,年羹尧镇守西北,这千金难求的“当门子”,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
她,皇帝,年家,三个人,心照不宣地,演完了这场戏。
只有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真真切切的祭品。
甄嬛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在寂静的殿内却格外清晰,带着说不出的凉意和嘲讽。
安陵容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紧,连忙劝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娘娘无谓再多想了,养好身子要紧啊。我看娘娘的伤痕也快好的差不多了,只要您笑一笑,依然是皇上最爱的如花容颜。”
“如花容颜?”甄嬛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笑意更冷了,“我病中悲愁,只会落泪,哪有什么如花容颜?后宫里笑脸迎人的妹妹那么多,如过江之鲫,皇上又怎会愿意,再登我这伤心门第。”
安陵容一时语塞,呐呐道:“妹妹信口胡说的,娘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娘娘美貌,皇上又怎会忘怀呢?”
“是啊,他难以忘怀的……”甄嬛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珍稀的瓷器,“是这张脸罢了。”
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我的孩子,我的悲伤,都只是这张脸的点缀,若是点缀得不好看了,便该被丢弃了。”
安陵容听得心惊肉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春禧殿里刚用完早膳,殿内奶香混着清粥的米气,一派安逸。
安陵容就是在这时候来的,脚步匆匆,脸上那点薄薄的脂粉都遮不住底下的青白。
孙妙青正在逗弄摇篮里手舞足蹈的塔斯哈,一抬眼就瞧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拨浪鼓塞到儿子手里,对宝珠等人使了个眼色:“都下去吧,我跟和贵人说会子话。”
“是。”
殿门一关,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声响。
安陵容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眼圈先红了。
“姐姐……”
“坐下说,慌什么。”孙妙青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天塌不下来。”
安陵容捧着那杯热茶,指尖的冰凉才稍稍退去些。她定了定神,将昨夜在碎玉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菀嫔姐姐让我瞧那香囊,我起先只闻出些寻常的安神香料,可越闻越觉得不对劲。”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直到我用护甲将里头的香料挑开,才发现……那里面,掺了麝香!”
孙妙青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她:“哦?年妃宫里竟敢用这个?”
“何止是麝香!”安陵容的声调都变了,带着后怕的颤抖,“是‘当门子’!取自公麝脐下,药性比寻常麝香烈上十倍不止!西北雪山才有的东西,千金难求!当门子药力虽最强,香味却不甚浓,而且这欢宜香中用别的香料调和的非常好,若非行家细闻细验,在焚烧时是断断不会发觉的。”
“当门子……”孙妙青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她像是被点醒了什么,喃喃道,“难怪了。”
安陵容急切地看着她:“姐姐,难怪什么?”
“难怪年妃盛宠多年,肚子却始终没个动静。”孙妙青的目光冷了下来,“也难怪,我那次去她宫里请安,不过坐了片刻,就腹痛如绞,险些动了胎气。”
她每说一句,安陵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最后,孙妙青看向她,一字一顿地补完了最后一句:“更难怪,菀嫔身子康健,却在翊坤宫外跪了半个时辰,就血流不止,孩子说没就没了。”
轰的一声,安陵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所有零碎的、想不通的细节,瞬间被串成了一条淬了剧毒的线。
“是了……就是这样!”她失声叫道,“那欢宜香,根本不是什么恩宠,那就是一道催命符!是皇上……是皇上亲手……”
“嘘。”孙妙青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话可不能这么说。”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凉薄又讽刺的笑意:“这叫‘恩宠’。独一份的香料,独一份的体面。既安抚了前朝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又不动声色地绝了年家诞下龙子的可能。一箭双雕,多好的买卖。”
安陵容呆呆地看着她,如坠冰窟。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浑身都发起抖来:“姐姐……菀嫔她……她好像也想到了。她昨夜说,她这张脸,不过是皇上难以忘怀的旧梦。她的孩子,她的悲伤,都只是点缀,点缀得不好看了,就该被丢弃了。”
孙妙青心里叹了口气。
甄嬛到底是聪明,这么快就悟了。只是这份“顿悟”,代价太大。
她拍了拍安陵容冰凉的手背,声音放缓了些:“陵容,你这次做得很好。多亏了你的这份本事,才让我们看清了这盆泼天富贵下的真相。”
安陵容被她一夸,心里那份惊惧稍稍平复,换上了一股被认可的暖意。
“姐姐,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做。”孙妙青斩钉截铁,“这件事,你知我知。至于菀嫔,就让她继续以为,这全是年妃一人的手笔。她那份恨,那把火,烧向翊坤宫,总比烧向别处要好。”
安陵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安陵容,孙妙青回到内殿,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塔斯哈,那张粉嫩的小脸,是这深宫里唯一的暖色。
欢宜香。
皇帝、皇后、太后,这紫禁城里最顶层的三位大老板,心照不宣地,给年妃这个桀骜不驯的“副总”定制了一份终身不育套餐。
而甄嬛那个孩子,不过是这场精密算计里,一滴无足轻重的溅血。
孙妙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哪里是后宫,这分明就是个修罗场版的职场。
她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小脸蛋。
“塔斯哈,额娘跟你说,这世上最毒的,不是麝香,是人心。你放心,额娘一定让你,成为这宫里投资回报率最高的那一个。”
****
景仁宫里闻不见一丝香火气,只有新切的瓜果散着清甜,一丝不苟地摆在盘中,正如这里的主人一般,永远端庄,永远闻不出真实的情绪。
整整一个多月,除了十五那日循例过来坐坐,皇帝再没踏足过后宫任何一处宫苑。敬事房的牌子,日日递上去,也日日被原封不动地撤回来。
“皇上驾到——”
通传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皇后亲自迎了出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关切:“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帝摆摆手,径直往里走,“朕路过,进来看看。”
他神色恹恹,眼底带着一片挥不去的青影。
“外头暑气重,皇上喝碗红枣茶润润喉吧。”皇后亲自奉上茶盏。
皇帝只尝了一口便放下,眉头微蹙:“太甜,夺了茶味。”
“那臣妾叫人换莲子汤来?”
“不必了,坐会儿就走。”
皇后在他身边坐下,柔声细语:“皇上又清减了,可是政务太过繁忙?”
“还好。”皇帝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眼睛看着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忙于朝政,身边更该有贴心的人伺候着。”皇后试探着开口,“虽说定的是三年选秀,但近来宫中连遭变故,皇上若觉得后宫没有可心的人,不如再选些新人入宫,也好为您分忧。”
提起这事,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莞嫔失了龙胎,太后听了也伤心不已。朕子嗣不保,于太后跟前未尽孝道,已是心力交瘁,哪还有什么心思选秀。”
“臣妾只是希望皇上心中能愉悦些。”
“朕的心情,不是多几个女人就能好的。”皇帝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她,目光却像穿透了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朕想要的女人,不光要听话懂事,还得……能明白朕。但又不能明白得太多,懂那么一点儿,能和朕说上话,就够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子疲惫:“太懂,或者太不懂,朕都不喜欢。”
皇后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是温良恭顺的笑:“臣妾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皇帝站起身,“朕还有政务,先走了。”
“恭送皇上。”
看着那明黄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皇后脸上的笑意寸寸褪去。
剪秋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您何苦提选秀的事?后宫里的人还不够多吗,平白惹得皇上不快。”
“你懂什么。”皇后端起那杯皇帝没喝的红枣茶,只觉得那甜味腻得发慌,“天底下哪有男人不喜欢新鲜的?尤其是在他那个位置上。皇上不召人侍寝,不提选秀,你当真以为他是六根清净了?”
她冷笑一声:“富察贵人小产时,也没见他这般失魂落魄。如今莞嫔失子,他虽不去碎玉轩,可这心里,怕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呢。”
“有句话叫近乡情更怯。他越是躲着,就越是放不下。”皇后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方才那番话,是说给谁听的?说给本宫听的。他嫌本宫……懂的太多了。”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皇后才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换了个话题。
“对了,太医可去看过富察贵人了?”
剪秋忙回道:“回娘娘,太医瞧过了,说富察贵人的身子已无大碍,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嗯。”皇后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告诉他们,务必用心。”
剪秋得了皇后的吩咐,提着赏赐去探望,去时只说了一句:“小主还年轻,身子养好了,总有再得宠的时候。”
这话,像是说给富察贵人听,又像是说给这宫里所有失意的女人听。
可碎玉轩里,甄嬛显然不想听。
“皇上驾到——”
小允子这一声通传,像是往一锅冷油里砸了块滚烫的烙铁,整个碎玉轩的宫人都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踏进殿内,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让他眉头一皱。他挥退了众人,独自走到床边。
甄嬛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他按住了。
“快躺着吧。”
“谢皇上。”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皇帝在她床沿坐下,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气色还是这么差。上回苏培盛送来的血燕,都用了吗?”
“都用了。”甄嬛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的被角,“只是调养是日久的功夫,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见效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颈间,那里曾有一道被猫抓出的血痕,如今已了无踪迹。
他像是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些:“朕看你脖子上的伤都好了。还好没伤着脸,若真留下疤痕,岂不是白璧微瑕,辜负了这般容貌。”
甄嬛终于抬起了眼,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很空,却又像淬了冰,看得皇帝心里莫名一毛。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皇上是怕臣妾的脸被毁了,怕这容貌被辜负了。”
皇帝一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习惯了她的温婉顺从,习惯了她眼中的孺慕与爱意,却没准备好迎接这样带刺的审视。
“嬛嬛,你的美貌,朕自然爱惜。”他试图将话圆回来。
“是啊。”甄嬛轻声接了下去,像是在说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皇上爱惜的,是臣妾这张脸。只要这张脸还好好的,便不算辜负。”
殿内死寂。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菀嫔!”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里是压不住的薄怒,“你这性子,忒也倔强!朕念你刚失了孩子,心中悲痛,不与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想清楚了再说!”
说完,他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恭送皇上。”
甄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平淡淡,听不出一丝波澜。
直到那明黄的衣角彻底消失在殿外,流珠才敢上前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小主,您何苦跟皇上……”
甄嬛却像是没听见,她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让流珠打了个寒颤。
“流珠。”
“去把镜子拿来。”
流珠不敢违逆,连忙捧了菱花镜过来。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散不去的青黑,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甄嬛伸出手,指尖极轻地,一寸一寸抚过自己的眉,自己的眼,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