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槿汐看得心疼,手足无措地劝道:“小主,您可千万别这么想。那年妃摆明了要害您,就算您低了头,她就能放过您吗?”
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听来,比哭还瘆人。
“我恨她,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可是我呢?我又何尝没错?”
她攥紧了手里的肚兜,指节根根分明。
“我错就错在,为什么要得宠?若是我一开始就安安分分,不争不抢,年世兰的眼睛就不会盯在我身上,不会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于死地!”
她顿了顿,目光空洞地转向春禧殿的方向,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看慧嫔,她不就很好么?安安稳稳地生下六阿哥,母子平安,何等福气。”
佩儿没听出她话里的刀子,只当是寻常的羡慕,连忙接话,想岔开这个让她心碎的话题。
“可不是嘛!您还不知道吧?宫里都传遍了!皇上龙心大悦,昨天刚下了旨,给慧嫔娘娘的兄长指了门天大的好亲事呢!是吏部尚书张廷玉家的嫡次女!”
佩儿的声音里带着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听说礼部接了旨,皇上亲口吩咐要大办,说是慧嫔娘娘最是贤德,为皇上开枝散叶,分忧解难,这是她该得的体面呢!”
“为皇上……分忧解难……”
甄嬛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
原来是这样。
她在这里肝肠寸断,日夜用悔恨折磨自己,以为是自己不够卑微,不够顺从,才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他的怜惜。
可笑。
原来在皇帝眼里,她的丧子之痛,不过是一件“烦心事”。
而孙妙青,凭着“安分”和“懂事”,轻轻松松就成了那个为他“分忧解难”的贤妃。
她的孩子,用血和泪换来的,竟是皇帝在另一个女人宫里的片刻安宁,和对那个女人的天大恩赏。
这算什么?
拿她儿子的命,去给孙家的青云路做了垫脚石?!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小主,您别多想了,身子要紧,凡事往前看……”崔槿汐见她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声音都透着青气,顿时慌了神。
甄嬛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低下头,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小小的肚兜。
那是她一针一线,满心欢喜绣上去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天真又憨傻。
“你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这肚兜,我还想着,等我的孩儿生下来,就给他穿上。”
“可如今……肚兜还在,我的孩子……却再也不能来到这世上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甄嬛抱着那件红肚兜,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
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殿内伸手不见五指。
她才缓缓地,将那件小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每一个角都对得一丝不苟,然后放进了一个精致的木匣里,“咔哒”一声,亲自落了锁。
她没有哭。
眼泪,早在那个血色的午后流干了。
那颗被伤透了的心,也没有碎。
它只是在无尽的寒冷中,被冻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玄冰。
***
春熙殿内,一缕极淡的甜橙果香若有似无,混着暖融融的奶气,将殿外的焦躁与暑气隔绝开来。
孙妙青刚得了苏培盛派人传来的准信儿,她兄长与张廷玉家嫡次女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她面上波澜不惊,只低头逗弄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塔斯哈,心里却已将整件事复盘了好几遍。
皇帝的手段,快且准。
昨夜刚在她这儿得了慰藉,许下承诺,今日便雷厉风行地办了。这不仅是赏赐,更是姿态。
一头敲打完桀骜不驯的年家,另一头立刻抬举她这个诞下皇子的慧嫔。、
一压一抬,帝王心术玩得炉火纯青。他要六宫都看着,谁是让他心烦的刺,谁又是让他舒心的药。
甄嬛此刻怕是还沉浸在丧子之痛和皇帝的“薄情”里,以泪洗面,满心怨怼。
可她不懂,老板在焦头烂额的时候,需要的不是追责和抱怨,而是解决方案和情绪价值。你哭哭啼啼质问他为什么不为你开除那个惹事的副总,他只会觉得你不仅不能分忧,还在添乱。
“小主,都备下了。”宝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小厨房炖了清淡的百合莲子羹,没放糖,只取其清甜。您说的那几样爽口小菜也备着了。”
“嗯,让殿里的人都机灵点,别弄出半点声响。”孙妙青将塔斯哈小心翼翼地放回摇篮,掖了掖小被子。
她这位客户,今日在公司(前朝)被大股东(年羹尧)叫板,在家里(后宫)又被寄予厚望的项目(甄嬛的龙胎)搞砸了,心情必然是跌到了谷底。这时候来她这儿,就是寻求一个能让他彻底放松的港湾。
她要做的,就是提供最顶级的“用户体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殿外传来小卓子压着嗓子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皇帝踏进殿门时,带来了一身尚未散尽的疲惫与烦躁。他换下了明黄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那紧锁的眉头和眼下的青黑,比任何华服都更能彰显他此刻的心境。
孙妙青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迎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敛衽行礼,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柔恬静的笑。
“臣妾恭迎皇上。”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远不近,像一汪温水,悄无声息地漫过来。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就投向了那小小的摇篮。
他走过去,塔斯哈刚喝完奶,正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皇阿玛,那张粉嫩的小嘴还在满足地砸吧着,看着孩子他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
孙妙青这才走上前,亲自为他奉上一杯温热的蜜水,轻声道:“皇上累了一天,润润嗓子吧。”
她没问朝堂的事,也没提碎玉轩的悲,更不提翊坤宫的乱,仿佛这宫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值归家的丈夫。
皇帝接过杯子,暖意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熨帖了胸中翻腾的火气。他靠在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还是你这里好,清静。”
孙妙青垂眸一笑,给他续上水:“皇上是六阿哥的天,您来了,他都安稳些。”
这话既不邀功,也不谄媚,只把他放在一个“父亲”的位置上,让他享受着最纯粹的依赖和仰望。
小厨房新呈上的菜色精致清淡,正合皇帝熬夜批折子后败坏的胃口。
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在养心殿闻着百年不变的龙涎香,看的是勾心斗角的奏折;在翊坤宫,闻着那甜腻的欢宜香,应付的是年妃的骄纵。
只有这里,混着淡淡的奶香和孙妙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让他觉得像个寻常夫君,一个寻常父亲。
他夹了一筷子碧玉虾仁,放进孙妙青碗里:“你身子才好,多吃些。”
孙妙青也不推辞,顺势便吃了,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说起来,前些日子听说四阿哥进宫了,臣妾那阵子正带着塔斯哈去给太后娘娘侍疾,竟错过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她提得随意,仿佛只是饭桌上闲话家常。
谁知皇帝一听这话,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筷子往碗上一搁,发出一声轻响。
“别提了。”皇帝一肚子火气,“那孩子,跟他额娘一个德性,又倔又野,见了朕连声‘皇阿玛’都叫不出口,就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人,看得朕心烦。”
孙妙青心中一动。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拿起一把团扇,不急不缓地为皇帝打着风,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小孩子家,怕生罢了。臣妾听说,他在圆明园也是一个人住着,身边没个亲近的人教导,难免性子孤僻些。”
“朕知道。”皇帝叹了口气,“本想让皇额娘教养,她老人家最是仁慈不过,定能将他那性子掰过来。可如今……”
皇帝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太后病着,这事儿便搁置了。
孙妙青接口道:“是啊,太后娘娘凤体要紧。可四阿哥总不能一直养在养心殿,苏培盛他们都是奴才,终究隔了一层,养不出皇子阿哥的气度来。”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眼神清澈坦然:“皇嗣单薄,每一个都是咱们大清的宝贝。若因无人教养而长歪了,那才是最叫人心疼的。”
这话说得恳切,句句都是为了皇家子嗣着想,没有半点私心。
皇帝听了,心里熨帖极了。
孙妙青抱着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闻言只是笑了笑:“依臣妾看,还是得尽快为四阿哥寻一位妥帖的养母才好。”
他看着孙妙青怀里乖巧可爱的六阿哥,再想想那个浑身是刺的四阿哥,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你说的有理。”皇帝重新拿起筷子,心里却在盘算起来。
为皇子择养母,是国事,也是家事,更是权衡之术。
后宫之中,谁堪当“仁厚”二字?
皇后?她头风难愈,管着整个后宫的精力都不够,怕是没那份闲心去磨一个孩子的野性。
更何况,他要的是一个能把孩子性子掰回来的额娘,不是一个只会用规矩束缚的教条。
齐妃?让她养孩子,怕是养出第二个三阿哥来。
剩下的……
她正垂着眼,轻轻晃着怀里的塔斯哈,侧脸的线条柔和温婉。她自己有儿子,又是个通透聪慧的,说话做事都让人舒心。
若由她来教养四阿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皇帝自己掐灭了。
不行。
慧嫔资历太浅,入宫不过一年多。更要紧的是,她刚生下六阿哥,塔斯哈才几个月大,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另一个半大的孩子?把四阿哥塞给她,不是恩典,是给她添乱。
皇帝的心里,人选一个个划过,又一个个被否掉。
忽然,一个沉静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
敬嫔。
一个他许久都未曾想起的人。
皇帝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静”字。不争不抢,不声不响,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宫里,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玉观音。她没有孩子,家世也简单,性子更是沉稳得有些乏味。
可眼下,这份乏味却成了最大的优点。
四阿哥缺的不是锦衣玉食,缺的恰恰就是一份安稳。敬嫔那样的性子,正好能磨一磨他的棱角。
对,就是她了。
皇帝心里打定了主意,再看桌上的菜时,胃口都仿佛又好了几分。他抬眼看向孙妙青,语气里带了几分赞许:“你今日,倒是提醒了朕一件要紧事。”
孙妙青抱着孩子,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皇帝点点头,心里却想,这慧嫔不仅会生儿子,还会说话,是个省心的。不像翊坤宫那个,只会给他添堵。
***
皇帝在春熙殿得了片刻的安宁,心里的烦躁被塔斯哈软糯的奶香气冲淡了不少,便觉得甄嬛那儿,也该是时候雨过天晴了。
他摆驾碎玉轩。
殿门外,小允子一见明黄的仪仗,连忙跪下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
皇帝看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皱了皱眉:“莞嫔呢?”
“回皇上的话,小主……小主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正在里头歇着。”小允子头都不敢抬。
“不必通报了,朕自己进去瞧瞧她。”皇帝挥了挥手,径直往里走。
刚绕过屏风,还没踏入内殿,就听见里头传来崔槿汐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焦心。
“小主,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这么日日以泪洗面,身子熬坏了,将来还会落下迎风流泪的病根。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当年……就是这么伤了眼。”
“太后?”是甄嬛的声音,沙哑,空洞,听不出情绪,“太后福泽深厚,岂是我能比的。”
“小主,您还年轻,皇上心里也还疼着您,不怕将来没有孩子。可您若是一直这样,皇上来了,见了您这般模样,只会勾起伤心事。日子久了,皇上若是不愿再踏足碎玉轩……那可如何是好?”
殿内沉默了片刻。
久到皇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甄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失去这个孩子,还不到十日。难道要我这个做母亲的,现在就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对着他强颜欢笑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甄嬛打断了她,“可我不是自苦。我只是……一见到他,就笑不出来了。”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
他掀开帘子走进去,殿内昏暗,一股散不去的药味混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心里刚顺下去的那口气,又堵了上来。
榻上的人闻声,缓缓转过头。
没有眼泪,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了前些日子的怨怼。那张苍白的小脸平静得可怕,一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沉地看着他。
皇帝心里一滞,走上前去,想去拉她的手:“嬛嬛,朕……”
甄嬛却先一步起身,从榻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是刻出来的一样。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声音疏离,客气,连从前那一声娇俏的“四郎”也省了。
皇帝的手僵在半空,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要的是那个会对他撒娇,会与他赌气,鲜活灵动的甄嬛,不是眼前这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身子好些了吗?”他放缓了声音,试图找回从前的温情。
“劳皇上挂心,臣妾一切都好。”
“好?”皇帝的火气有些压不住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好的地方!”
甄嬛抬起眼,终于正视他,那眼神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烧尽了的灰烬。
“在皇上眼中,什么样的臣妾,才算是‘好’的?”她轻声问,
“是像慧嫔妹妹那样,安分懂事,为皇上诞下健康的皇子,再为皇上分忧解难吗?”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皇帝心里最不愿被提及的地方。
他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话?慧嫔贤德,朕赏她,是她该得的。你受了委屈,朕心里也难过!朕也是你的夫君,也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夫君?”甄嬛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又讽刺。
“皇上说的是。您是臣妾的夫君,也是六宫所有姐妹的夫君。您是六阿哥的皇阿玛,也是臣妾那未出世孩儿的父亲。”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可臣妾的孩子,用他的命,给慧嫔妹妹的兄长,换来了一门天大的好亲事,换来了皇上对慧嫔妹妹的‘贤德’夸赞,换来了您此刻在她宫里的片刻安宁。”
“这笔账,真是划算。”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自己放低身段来看她,换来的却是这般尖酸刻薄的指责!
“甄嬛!你太让朕失望了!”他指着她,气得胸膛起伏,“朕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没想到也和那些俗物一样,只会计较恩宠得失!慧嫔诞下皇子有功,朕论功行赏,有何不妥?你如今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菀嫔的温婉!”
甄嬛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讽刺的笑意更深了。
温婉?
她的温婉,连同她的痴心,她的孩子,早就一起被埋在了翊坤宫那灼人的烈日之下。
见她不语,皇帝心中的烦恶之气更盛,他拂袖转身,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你就在这碎玉轩里,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朕再来看你!”
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崔槿汐吓得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小主……您……您怎么能跟皇上说这些话……”
甄嬛却像是没听见,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紧闭的窗。
外面天色已晚,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清冷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她没有哭。
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甄嬛,眉姐姐的苦你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