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何曾想与她计较?只是臣妾身为三阿哥的生母,怎能不为他着想?”
“你是生下了三阿哥,本宫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疼他之心,不比你少。”皇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下来,像春日融冰的溪水。
齐妃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臣妾自知年老色衰,皇上不疼了。臣妾失宠不要紧,可三阿哥是皇上的长子啊!”
“你是伺候皇上的旧人了,皇上怎会不疼你?”
皇后听到长子一词,眼中快速划去了什么,又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三阿哥是皇上唯一已经长成的皇子,莞嫔的孩子再怎么追也赶不上。”
“不过……”
她话锋一转,那温和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话说回来,莞嫔如今圣眷正浓,她的孩子若是个阿哥,一生下来,保不齐就能与三阿哥平起平坐。”
“想当年,顺治爷不就曾执意要立刚出生的四阿哥为太子吗?”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齐妃心里最怕的那个地方。
皇后仿佛没看见她骤变的脸色,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本宫到底是皇后,皇上真要如此,本宫定会劝阻。”
齐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可……可顺治爷的四阿哥,不是在襁褓中就殁了么?”
“是啊。”
皇后幽幽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悲悯,仿佛在看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真是可怜。要知道一生下来就会死,倒不如不生。”
“阿弥陀佛,本宫真是罪过,怎能说出这样造孽的话。”
齐妃失魂落魄地从景仁宫出来,满脑子都是“平起平坐”和“不如不生”这两个念头在反复冲撞。
刚走到夹竹桃树下,就见富察贵人迎面走来,屈膝行了一礼。
“给齐妃娘娘请安。”
齐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富察贵人却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那树,神色紧张。
“娘娘,不是嫔妾多嘴,这夹竹桃的枝叶花粉都有毒,您还是离远些好。”
齐妃一怔。
“真的?”
富察贵人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
“嫔妾的孩子没了,不然怀着身孕更是碰都碰不得。这东西损胎伤心,在我们家乡,有孕的女子都躲得远远的。”
说完,她身边的侍女催促了一声,便又行礼告退了。
齐妃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开得正艳的粉色夹竹桃。
皇后的那句“不如不生”,和富察贵人的那句“损胎伤心”,在她脑子里搅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回到宫中,大宫女翠果早已等得焦急,一见她回来,立刻上前将方才听到的孙妙青与安陵容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了。
当听到“孩子若是没了亲娘,落在继母手里,那日子过得还不如冷宫呢”和“万一报应在自己孩子身上,那才叫悔不当初”时,齐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既怕甄嬛的孩子生下来,将来会压三阿哥一头,又怕自己动了手,报应会落在三阿哥身上。
两种恐惧撕扯着她。
最终,对儿子前程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她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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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里暖意融融,小小的六阿哥塔斯哈正躺在软垫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手小脚不安分地挥舞着。
安陵容在一旁看着,脸上满是真切的欢喜。
“慧嫔姐姐如今真是好福气,瞧六阿哥多机灵,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这话一出,一旁的敬嫔眼神不自觉地黯了黯。
她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碰那孩子,可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又僵硬地收了回来。
孙妙青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面上却故作愁容,幽幽叹了口气。
“再好的福气,也怕熬。皇上都快三个月没踏进我这春熙殿的门了,这宫里的日子,没个盼头,最是难过。”
安陵容立刻会意,跟着附和。
“可不是嘛。姐姐您可别学我,皇上若是不来,我便夜夜点着安息香才能睡着,不然这长夜漫漫的,睁着眼不知要胡思乱想到什么时候去。”
敬嫔扯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意半分都未到眼底。
“妹妹们还年轻,总归是有机会的。不像我,人老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慧嫔妹妹有六阿哥在身边,到底是个念想。”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们不知道,我宫里那些地砖,我都快数遍了。”
“从宫门口到寝殿,一共九百七十二块,哪一块有裂纹,哪一块的颜色深些,我闭着眼睛都摸得出来。”
一滴清泪,到底还是没忍住,顺着她素净的脸颊滑落。
孙妙青递过一方帕子,脸上是十足的同情,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敬嫔稍稍平复了情绪,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姐姐,若是……若是有个孩子养在您身边,这日子是不是就能好过些?”
敬嫔闻言一怔,随即便是无尽的苦涩。
“这宫里孩子本就金贵,谁家的孩子,肯给我养呢?欣贵人的淑和公主还小,曹贵人更是把温宜当眼珠子疼。至于妹妹你……”
她看了一眼孙妙青身边的六阿哥,摇了摇头,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孙妙青要的就是她这句话。
“旁人的自然是不行。”
孙妙青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若是……没母亲的孩子呢?”
敬嫔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她下意识地想斥责孙妙青胡言乱语,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音。
“妹妹……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姐姐觉得四阿哥如何?”孙妙青不理会她的闪躲,直接将话挑明。
“四阿哥?”敬嫔脱口而出,随即又连连摇头,“皇上不会肯的。”
孙妙青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姐姐莫不是忘了?四阿哥前阵子在园子里高烧,便是园中奴才照顾不周。如今皇上正愁着四阿哥的教养,过几日便要接回宫中。只是这养母的人选,还没定下呢。”
她看着敬嫔眼中那死水般的绝望,正一点点被点燃成希望的火苗,嘴角的弧度也深了几分。
敬嫔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抚养一位皇子!
她死死盯着孙妙青,声音都在发颤。
“妹妹……妹妹此话当真?”
孙妙青笃定地点了点头。
“皇上早有此意,只是缺一个契机,和一个稳妥妥当的养母。姐姐,我只问你,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我……”敬嫔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妹妹若能让我如愿,从今往后,妹妹的事,便是我的事。但凡有所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敬嫔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安陵容还怔怔地站着,指尖都有些发凉。
她看着孙妙青,方才那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却让她心惊肉跳。
那可是皇子啊!
是敬嫔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姐姐她……她是怎么敢说出口,又是怎么能做到的?
“姐姐,”安陵容的声音都有些发飘,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四阿哥的事……您真能说上话?”
这不是简单的在皇上跟前提一嘴了。
这是在为一位皇子,择定一位养母。
这其中的分量,安陵容光是想想,都觉得手心冒汗。
孙妙青看着她那副又惊又佩的模样,笑了笑,伸手将摇篮里快要睡着的塔斯哈轻轻抱了起来。
“妹妹,这宫里啊,许多事看着难如登天,其实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她抱着儿子,在殿内缓缓踱步,声音轻而稳,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教安陵容。
“你以为,是咱们求着皇上把四阿哥给敬嫔?”
孙妙青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
“错了。是皇上需要有个人,来替他养四阿哥。”
“四阿哥的生母出身不高,皇上对他一直不喜。放在园子里养着,说得好听是清静,说得不好听就是疏忽。前阵子一场高烧,已经敲了警钟。皇上可以不在乎这个儿子,但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你再想,”孙妙青继续道,“敬嫔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家世不显,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性子最是沉静稳重。她没有儿子,便不会去争那个位子;她不得盛宠,便不会去结交党羽。她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个孩子作伴。把四阿哥交给她,皇上能放一百个心。”
孙妙青顿住脚步,看向安陵容,目光清亮。
想到况且四阿哥聋了,现在直接与大位无缘。
“所以你看,皇上有难题,敬嫔有需求,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两头牵起来,在最合适的时候,往皇上跟前递个梯子。”
“这事,就成了。”
她一番话说完,殿内只剩下塔斯哈均匀的呼吸声。
安陵容只觉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她以前只想着怎么唱歌,怎么制香,怎么能让皇上多看自己一眼。
可孙妙青想的,却是皇上在想什么,别人需要什么,她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这其中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跟在姐姐身边,
前路虽然依旧黑漆漆的,但身边这人,却像是提着一盏明灯。
“姐姐……”安陵容眼圈有些发热,“我……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孙妙青将塔斯哈放回摇篮,替他盖好薄被,这才拉着安陵容坐下。
“咱们帮敬嫔,也是在帮咱们自己。她位份高,人缘好,往后在这宫里,就是咱们的一道靠山。咱们人单力薄,不多拉几个盟友,怎么跟皇后、跟华贵妃斗?”
孙妙青倒了杯茶递给她,语气变得轻松了些,还带了点玩笑的意味。
“有个伟人曾说过,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再说了,妹妹你瞧着吧,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想不开的蠢货。”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看着她们自己往死路上撞,就够看一出大戏了。”
安陵容想起方才在景仁宫,齐妃那副被皇后几句话就挑拨得失了心智的模样,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是啊。
蠢货的刀,才最是好用。
她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眼底的最后一丝彷徨。
从今往后,她只要紧紧跟着姐姐的脚步,就够了。
……
碎玉轩里,淳儿正赖在甄嬛身边。
因前阵子称病,她封贵人的事便也搁置了下来,索性整日待在碎玉轩,倒也安逸。
“妹妹你看,我这腰是不是粗了一圈?身子也笨重了。”甄嬛抚着小腹,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淳儿凑过去瞧了瞧:“哪里就粗了?姐姐的孩子还不足四个月呢。”
“旁人或许看不出,我自己却知道,这个小东西在我肚子里,是越长越大了。”甄嬛靠在软枕上,眉眼温柔,“只是入夏以来,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大舒坦。”
“张太医开的桂枝汤姐姐没喝吗?那最是能缓解胸闷了。”
“每日都喝,却总觉得没什么大用。”
正说着,流珠进来通报:“小主,齐妃娘娘宫里的翠果来了。”
甄嬛有些意外,齐妃竟会主动差人过来。
淳儿倒是好奇:“传吧,看看是什么事。”
翠果进来行了礼,呈上一个食盒:“奴婢见过莞嫔娘娘、淳常在。我们娘娘亲手做了一盘栗子糕,特意差奴婢送来给莞嫔娘娘尝尝鲜。”
“替本宫谢过你家娘娘。”甄嬛客气道。
翠果退下后,甄嬛闻着那香甜气,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淳儿,你也来尝尝。”
淳儿早就馋了,捏起一块就要往嘴里送。
可糕点刚递到唇边,她的小鼻子却忽然皱了皱。
“咦?”
她没有吃,而是把糕点凑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
甄嬛心里微微一提:“怎么了?”
“姐姐,这糕点闻着香,可里头好像夹了点别的味儿。”淳儿歪着头,一脸困惑,“像是……杏仁露,但又没那么香,反倒有点涩。”
她伸出舌尖,极其小心地在糕点边缘舔了一下,小脸立刻拧成了一团。
“呸呸!好怪!”
淳儿把糕点扔回盘子里,端起茶水猛灌了两口。
“姐姐别吃!这东西不对劲!栗子糕该是甜糯的,这个后味发苦,涩舌头!”
甄嬛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她拿起一块,指尖捻开,糕点内芯的颜色确实比外层略深,那股若有似无的、被甜香掩盖的清苦草木气,绝不是栗子该有的。
“方才那宫女说,这是齐妃亲手做的。”甄嬛的声音慌张,让殿内的空气凉了三分。
淳儿这才恍然大悟,气得小脸通红:“定是她!她嫉妒姐姐得宠,又嫉妒姐姐有孕,才想出这种毒计!我去告诉皇上!”
“淳儿,别去!”甄嬛一把拉住她,沉下心来,“先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盘中那精致的栗子糕上,心中一片雪亮。
齐妃,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这种实名制的投毒,简直是把刀柄亲手递到了她的手上。
“流珠,”甄嬛的声音异常,“去把章太医请来。”
***
齐妃在自己的宫里来回踱步,殿内地砖光洁,映出她焦躁不安的倒影,裙摆上的环佩相撞,发出一阵阵细碎又烦人的声响。
她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大宫女翠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力道大得让翠果白了脸。
“糕点送到莞嫔手里了?”
翠果忍着疼,忙不迭地点头:“是,娘娘,奴婢亲手交给了碎玉轩的宫人,说是莞嫔娘娘想吃些点心,正好就呈上去了。”
“她吃了吗?你亲眼看见她吃下去了吗?”齐妃追问,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急切,带着一丝颤抖。
翠果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下去:“奴婢不能久留,怕惹人怀疑,所以……所以没能亲眼看着莞嫔吃下去。”
“废物!”
齐妃一把甩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照理说,只要吃了,这会儿就该有动静了。会不会是……是我放的量不够多?”
她越想越慌,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湿滑。那点被皇后和嫉妒催生出的疯狂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正一点点被恐惧啃食殆尽。
翠果也是一脸煞白,强自镇定地劝道:“娘娘别急,许是药效慢些,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话音未落,殿外太监的通报声突兀地响起,像一根针扎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吓得主仆皆是一哆嗦。
“启禀齐妃娘娘,江福海公公求见。”
江福海?
皇后的人?
齐妃的血仿佛瞬间凉了半截,还没理出个头绪,江福海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板一眼地行礼。
“奴才给齐妃娘娘请安。”
“起……起来吧。”齐妃勉强稳住心神,喉咙发干,“这个点,江公公来有何事?”
江福海垂着眼,语气平直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皇后娘娘请您即刻前往景仁宫一趟。”
齐妃一愣:“现在?这个时候不是皇后娘娘午睡的时候吗?叫本宫去做什么?”
江福海的嘴角似乎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看不真切,像刀锋一闪。
“皇后娘娘急诏,自然是有要事。娘娘,请吧。”
最后那个“请”字,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寒意。
齐妃的心,彻底沉进了无底的深渊。她换了身衣裳,在宫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景仁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