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知道了,传朕的旨意,好生照料。”
孙妙青垂下眼,适时地递上一杯温茶:“皇上息怒,龙体为重。”
皇帝接过茶盏,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滚烫的浮雕,没有喝。
殿内安静得可怕,连乳母怀中弘昼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皇帝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孙妙青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在问她,更是在考她。
她抱着刚被乳母递回来的弘昼,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
“臣妾不敢妄议国事。”她先是表明了态度,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为人母的柔软与不忍,“臣妾只是想着,四阿哥……他还那么小,平日里一个人住在园子,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已是可怜。如今又遭此大难,若是再……”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担忧,却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戳人心。
皇帝冷哼一声,那声音里淬着冰碴子:“他如今这副模样,传出去,只会让皇家颜面扫地!”
“皇上。”孙妙青的语气却很坚定,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正因如此,才更要将四阿哥接入宫中,好生抚养。”
皇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孙妙青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天下人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年大将军权势滔天,以至皇子失聪。但他们更会说,天子仁慈,不因皇子身有残缺而有半分嫌弃,反而接入宫中,亲自照拂,这才是圣君所为。”
“如此一来,年家的跋扈,与皇上的仁德,两相对比,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您越是疼惜四阿哥,年羹尧的罪过,便越是深重。这比任何明面上的斥责,都更要诛心。”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莫测的光。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会生儿子、懂些小聪明的女人。
却不想,她竟能将人心与政局看得如此通透。
将一桩皇室丑闻,化作一把攻讦政敌的利刃,还为他博得了“仁君”的美名。
许久,皇帝的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说得好。”
他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个皇子,总不能一直扔在园子里。”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孙妙青,又落在她怀中酣睡的六皇子身上。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后宫这潭深水里。
“只是接入宫中,该交由谁来抚养?”
春熙殿内,暖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孙妙青怀中六皇子均匀的呼吸声。
这句问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重。
抚养一位失聪的皇子,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更是烫手的山芋。养好了,旁人会说你不与皇子亲近,是面子情;养得稍有差池,便是天大的罪过。
可若抚养得当,这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毕竟皇上子嗣单薄。
皇帝的目光落在孙妙青脸上,那眼神意味深长,像是在审度,又像是在考量。
“朕在想,这后宫之中,谁能担此重任。”
孙妙青抱着儿子的手紧了紧,弘昼温热的小身子是此刻唯一的真实。她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话。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等着她的答案,一个个地数着。
“皇后是嫡母,本该是她。”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规矩。
孙妙青顺着他的话,声音放得极柔:“皇后娘娘近来头风难愈,臣妾听闻连景仁宫的窗子都用厚毡遮了光。四阿哥如今身子特殊,更需十二万分的精心,怕是……会扰了娘娘静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恤了皇后,又点明了难处。
皇帝“嗯”了一声,显然也没真想把孩子送去景仁宫。
“齐妃膝下已有三阿哥,她那性子……”皇帝顿了顿,嘴角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怕是顾不过来。”
至于华贵妃,皇帝连提都懒得提,她自己还想要个亲生孩子,让她去养四阿哥,只会养出怨气来。
端妃常年病着,自然不行。
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敬嫔温厚大方,性子也沉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定了。敬嫔无子,家世也败落了,为人不争不抢,把四阿哥交给她,是所有选择里最稳妥,也最不会出错的一个。
孙妙青知道,这是皇帝给她的台阶,也是最后的试探。
她若顺着话说,便是安分守己。可一个只知安分守己的嫔妃,又怎能长久地留住帝王的心。
她抬起头,迎上皇帝的视线,柔声开口:“皇上说的是,敬嫔娘娘自然是极好的人选。”
她先是赞同,随即话锋轻轻一转。
“只是臣妾愚见,抚养四阿哥,如今已不仅仅是抚养了。”
“哦?”皇帝眉梢微挑,那点倦意被驱散了些,显然是来了兴致。
“这是在向天下人展示皇上的仁心。您将一个身有残缺的皇子接入宫中,视若珍宝,这份天恩,该由谁来承接,才能最好地彰显您的圣明与慈爱呢?”
孙妙青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温润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皇帝的心湖里。
“敬嫔娘娘温厚,自然是好的。但天下人愚钝,他们看不见娘娘的品性,只看得见位份的高低。一个嫔位,在他们眼中,分量还是太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若将四阿哥交由她,外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说,皇上到底还是嫌弃这个儿子,所以寻了个老实本分的嫔妃,远远地看管着罢了。”
“如此一来,皇上您的仁德,岂不是白白打了折扣?年家的罪过,也被衬得不那么重了。”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从最初的审度,变作了全然的欣赏,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惊奇。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会生儿子,会说几句贴心话的聪明女人。
却不想,她竟能将这后宫方寸之地的安排,与前朝的天下人心,如此丝丝入扣地联系在一起。
这盘棋,她看得比他身边许多大臣都透彻!
许久,皇帝的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次,那笑意带了温度,直达眼底。
他站起身,踱到孙妙青面前,目光从她清丽的脸上,缓缓落到她怀中睡得正香的弘昼身上。
“慧嫔,你把塔斯哈养得很好。”
这句夸赞,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来得重。
孙妙青心头一跳,抱着孩子欠了欠身:“是皇上洪福齐天,臣妾不敢居功。”
皇帝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谦辞,反而追问了一句,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那依你之见,这孩子,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要命。
说谁,都错。
说自己,是野心。说旁人,是站队。
孙妙青抱着弘昼,指尖轻轻划过儿子柔软的襁褓,垂眸道:“臣妾不知。臣妾只知道,抚养四阿哥之人,须得是皇上您最信重、最偏爱之人。唯有如此,才能让天下人都看见,您对四阿哥的重视,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天家真情。”
她抬起眼,眸光澄澈,不带半分私心杂念。
“您越是把四阿哥高高捧起,年家的罪,就越是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皇帝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畅快,且满意。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四阿哥,而是轻轻碰了碰孙妙青怀里弘昼肉嘟嘟的脸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定。
“你说得对,朕最信重、最偏爱之人……”
他的目光在孙妙青脸上停驻了片刻,那眼神,意味深长。
“朕想,这孩子,还是先交由皇额娘看顾一段时日为好。一来,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二来,也好让朕,替四阿哥好好相看一位额娘。”
***
皇帝是在养心殿召见的甄嬛。
他刚处置完前朝的几桩烦心事,眉宇间还凝着一股散不去的沉郁,直到看见甄嬛的身影,那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甄嬛敛衽行礼,被他抬手免了,顺势拉着坐在了身边的软榻上。
“陪朕坐会儿。”皇帝的声音有些哑,随手拿起桌上一卷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着。
甄嬛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书卷上,声音温软:“皇上在看什么书?臣妾瞧着,这书角都起了毛边,想必是皇上时常翻阅的。”
皇帝把书递给她:“《左传》。你若喜欢,便拿去看。”
甄嬛接过来,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翻了几页,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说来也巧,臣妾近来也正读这个,越读越觉得其中大有兴味。”
“哦?”皇帝果然来了兴致,身子往后靠了靠,斜倚在明黄的引枕上,“那你读到了哪一篇,说来与朕听听。”
“郑伯克段于鄢。”
皇帝挑了挑眉,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可是老生常谈了,你怎么偏偏对这一篇有感触?”
“虽是老生常谈,可其中的警世之言,每每读来,都有新的感悟。”甄嬛的声音清亮,在静谧的殿内如泉水叮咚,“姜氏偏爱幼子共叔段,百般纵容,助其野心滋长。而郑庄公呢,却是一退再退,看似软弱可欺。”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皇帝,眸光清澈如洗。
“可他不是真的软弱,他是在等。等共叔段的恶,积到人神共愤;等他的欲,膨胀到无以复加。然后,再雷霆一击,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臣妾愚见,于帝王之术上,庄公此举,可谓高明。”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湖。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朕近日,屡屡接到弹劾年羹尧的奏折,说他捐官自傲,行事跋扈,言官们都说,朕对他太过纵容了。”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细密的影子:“臣妾一介后宫妇人,哪里懂得前朝的政事。只是单纯觉得,这篇《郑伯克段于鄢》,确实是篇好文章。”
“好文章……”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是压抑许久后的畅快,是寻得知音的欣赏。
“被你这么一说,朕也觉得,此文真是字字珠玑,值得再观!”他看着甄嬛,眼中的赞许毫不掩饰。
甄嬛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带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憨:“此文有一句,最是传神有味。”
“哪一句?”
“臣妾要皇上猜一猜。”甄嬛的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看看臣妾与皇上,是否心意相通。”
皇帝凝视着她,殿内暖黄的烛光映着她明媚的面庞,那张脸,与他记忆深处的影子渐渐重合,却又多了一份眼前的鲜活与灵动,是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肯定。
“不必猜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皇帝一字一顿地说完,看着甄嬛眼中瞬间绽放的惊喜光彩,心中最后一点郁气也烟消云散。
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嬛嬛,最得朕心。”
***
翊坤宫内,华妃已经换下了那身让她心旌摇曳的皇贵妃朝服,重新穿上了自己惯常的石榴红宫装。
她坐在镜前,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发髻间那支赤金衔珠步摇,等着那道她以为早已在路上的圣旨。
颂芝和周宁海侍立在侧,连呼吸都放轻了,整个翊坤宫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终于,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唱喏声,那声音像是划破寂静长空的利箭。
“圣旨到——”
华妃霍然起身,脸上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狂喜,她提起裙摆,领着满宫奴才跪了下去,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期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妃年氏,性行温和,克娴于内,着即册封为贵妃,钦此!”
贵妃?
不是皇贵妃?
华妃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个传旨太监,声音发紧:“公公,你……你是不是宣错了?皇上亲口许诺本宫的,不是贵妃!”
那传旨太监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腰弯得更低了些:“回贵妃娘娘,这圣旨乃皇上亲笔,千真万确。奴才给贵妃娘娘道喜了,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二字,清清楚楚,不偏不倚地砸进华妃的耳朵里。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狂喜凝固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不可能。
她一把从太监手里接过明黄的圣旨,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丝绸撕裂。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字上——
贵妃。
真的是贵妃。
不是皇贵妃。
翊坤宫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颂芝和周宁海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华妃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干得像是要裂开:“可是……可是内务府送来的,是皇贵妃的朝服……”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头死死盯着那太监。
“哎哟!”那太监像是才想起来,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脸上的歉意浓得几乎要滴下来,“说起这个,咱家正要跟娘娘解释呢!都怪内务府那帮奴才,没眼力见儿,办事不牢靠,差点闹出天大的乌龙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身皇贵妃服制,是库里存着的先帝阙惠皇贵妃的旧物。皇上说,本朝还没册封过皇贵妃,怕底下人手生,特意拿出来给内务府的人开开眼,长长见识,谁曾想他们竟阴差阳错给您送来了!”
“皇上还特意嘱咐奴才,说娘娘您向来最是识大体,定不会为这点小事介怀。还请娘娘将衣服送回内务府,免得那群奴才日后再犯糊涂。”
阴差阳错?
送错了?
留着做个样子?
这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华妃脸上。
原来不是天大的惊喜,是一场天大的乌龙,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成了整个紫禁城的笑话!
她能想象到,此刻景仁宫的皇后,碎玉轩的甄嬛,会是怎样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颂芝。”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奴婢在。”
“把那件衣服,还回去。”
“是,娘娘……”颂芝的声音都在抖。
那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地道着喜,仿佛没看见华妃那张死人般的脸:“娘娘您是本朝第一位贵妃,又是唯一的一位,已是泼天的恩宠了。您母家军功赫赫,自身又得皇上盛宠,还掌着协理六宫的大权,何愁将来不能更进一步?若再添个小皇子,那皇贵妃之位,还不是指日可待?”
华妃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滚。
殿内很快只剩下她和颂芝两人。
“本宫原以为……原以为……”她咬着牙,眼圈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本宫痴心妄想了!”
颂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华妃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殿内来回踱步,金丝绣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瓷器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皇后……甄嬛……一定是她们!一定是她们在背后搞鬼!本宫的好日子,就是她们给搅合了!”
就在这时,周宁海在殿外硬着头皮通报。
“娘娘,莞嫔娘娘差人送了东西来。”
“让她滚!”华妃怒吼。
周宁海的声音顿了顿,还是传了进来:“送来的是一碟冰镇马蹄丁,说是……说是给娘娘消暑贺喜的。”
贺喜?
华妃怒极反笑,笑声尖锐而凄厉。
她这个时候送东西来,哪里是贺喜,分明是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是来看她笑话的!
“好,好一个甄嬛!”华妃眼底迸出淬毒般的寒光,“她以为本宫就这么倒了?做梦!”
她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殿门的方向,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