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时疫局中局(2 / 2)

皇帝挑眉:“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捷报一早便传进宫了,臣妾也跟着高兴呢。”华妃亲自为皇帝盛了一碗汤,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得意,“臣妾的侄儿,自然是像他父亲,也像皇上,都是大英雄。”

“年富年少有为,朕心甚慰。”皇帝喝了口汤,不置可否,“既是功臣,就该好好奖赏。”

华妃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放下汤匙,凑近了些,声音娇媚:“那皇上说,该赏些什么好呢?”

她顿了顿,不等皇帝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哥哥的长子已经封了爵,年富这孩子虽是次子,可这回的功劳实打实是他自己挣来的。皇上何不也赏个爵位给他?也好叫他们兄弟俩一门双杰,都铆足了劲儿替皇上效力。”

皇帝放下了筷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年富年纪还小,刚立战功便封爵,恐引人非议。再等两年,让他多历练历练。”

华妃顿时嘟起了嘴,把碗筷往前一推,带出了几分声响:“皇上就是偏心!这话若是哥哥来说,皇上必定夸他体恤将士、安抚有道。换臣妾说了,就成了妇人之见,急功近利!”

皇帝失笑:“你哥哥也来替年富讨赏了?”

“哥哥最是心疼年富,臣妾这是揣测哥哥的心思呢!”华妃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眼圈却微微泛红。

皇帝最见不得她这委屈模样,只得无奈地拿起筷子,夹了块鹌鹑肉放进她碗里:“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朕答应你,给你哥哥加一等男的世职,由年富承袭,这总行了吧?”

华妃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非要臣妾急了,皇上才肯松口。臣妾心里委屈。”

皇帝只好又低声哄了半天,才算把这顿午膳安安稳稳地用完。

可一离开翊坤宫,回到养心殿,皇帝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霜。

他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年羹尧的折子,什么时候送到的?”

苏培盛吓得一哆嗦,连忙翻看记录:“回皇上,约莫是……午膳时分。”

“午膳时分?”皇帝冷笑一声,声音里像是淬了冰,“朕前脚在翊坤宫听华妃给年富讨赏,他后脚请求嘉奖的折子就递到了朕的案头。他们兄妹二人,真是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苏培盛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宫内宫外消息如此同步,这问题可就大了。

“苏培盛。”

“奴才在。”

“朕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都让你给糊上了?”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凉意。

苏培盛“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是奴才监管不力,请皇上降罪!”

“朕要是想让你死,还跟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皇帝从御座上起身,踱到他面前,“起来吧。留着你的脑袋,是让你给朕将功折罪,把那些不该有的眼线,都给朕揪出来!”

“谢皇上不杀之恩!”苏培盛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

皇帝在殿内走了两圈,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他站定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去,把莞贵人叫来。”

苏培盛一愣,这个时候叫莞贵人?他瞬间明白了,皇上这是要借莞贵人,来敲打年家了。

“奴才这就去。”

不多时,甄嬛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养心殿。

“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礼,过来坐。”皇帝指了指身旁的绣墩,神色看不出喜怒。

甄嬛心里打着鼓,摸不清皇帝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坐下。

皇帝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折子,丢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甄嬛垂眸一看,折子上赫然是工部通政使赵之元弹劾父亲甄远道的奏疏。

她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臣妾不敢干政。”她将折子推了回去。

“这是家事,朕许你看。”皇帝的语气不容置喙。

甄嬛只得重新拿起折子,一字一句看得分明,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赵之元弹劾你父亲不敬功臣,违背圣意。”皇帝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着浮沫,“你怎么看?”

这一问,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杀机。

甄嬛将折子轻轻放回案上,抬起头,迎上皇帝深邃的目光。

“回皇上,赵之元所谓的‘不敬功臣’,不过是指臣妾的父亲,没有像旁人一般,跪迎年大将军回朝。”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一丝慌乱。

皇帝放下茶盏,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哦?人人都以为朕宠信年羹尧,便要对他毕恭毕敬,才算顺承圣意。你父亲倒是个例外。”

“皇上看中年大将军,是因他为国开疆拓土,屡立战功。可君臣之礼,纲常伦理,乃国之根本。”甄嬛不卑不亢,“官员跪迎,上可对君王,下可对亲王,断无跪迎人臣之理。父亲守的是国法,而非不敬功臣。”

皇帝的眼神沉了沉:“这么说,你也觉得朕太过宠幸年羹尧了?”

这话问得比刚才还要凶险,甄嬛心头一紧,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后,柔声开口:“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皇上隆恩浩荡,年大将军更该感念圣恩,谦恭自持,而非居功自傲,藐视百官。更何况……”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赵之元身为工部通政使,主管的是河道工程,为何对朝堂礼仪如此上心?放着工部的差事不管,反而处处为年大将军歌功颂德,这背后的心思,倒更值得人推敲。”

一句话,直接将火从甄家引到了赵之元和年羹尧的身上。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重新拿起那份折子,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细细摩挲着。

“你说的不错,”他缓缓开口,“这折子,是大有深意啊。”

他看着甄嬛,目光里多了些什么。不再仅仅是看着一个宠妃,更像是在审视一件趁手的兵器。

甄嬛心中微松,她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但也仅仅是过了第一关。年家的势力,已成皇帝心头大患,而她甄嬛,从今天起,便正式成了皇帝用来平衡前朝后宫的一枚棋子。

翊坤宫里,曹琴默捏着一张字条,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娘娘,周宁海那边递了消息。”曹琴默压低了声音,“今儿早朝,甄嬛的父亲甄远道,被贬为从五品督察院御史了。”

华妃正用小银勺搅着燕窝,闻言,动作停在半空,嘴角噙着一丝快意。

“甄嬛在新人里头那般张扬,仗着的是什么?不就是她那个爹么。”她将银勺往碗里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如今她爹都自身难保了,我看她还拿什么在本宫面前挺直腰杆。”

“赵之元这人,倒是机灵。”华妃站起身,踱到窗边,“本宫与哥哥不过是闲谈时稍稍提了一句,他便立刻上书弹劾,可见朝中还是有明白人的。”

曹琴默凑近了些:“娘娘,这么看来,皇上心里,那甄嬛也不过尔尔。若真是个心尖子,哪能眼睁睁看着岳家受过?”

“新人嘛,总有几天鲜亮。可算算日子,她也算不得什么新人了。”华妃拨弄着窗台上一盆兰花的叶子,眼神轻蔑。“听说这些天,皇上只去碎玉轩坐了坐,连夜都未曾留宿。”

曹琴默的脸上也显出几分幸灾乐祸:“可不是么,这道菜啊,怕是已经凉透了。娘娘您圣眷深厚,岂是她一个黄毛丫头能比的?”

华妃转过身,唇角一扬:“什么时候把这道菜彻底撤下去,那得本宫说了算。”

话音刚落,周宁海又从外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奴才又打听到一桩事!”

“慌什么,说。”

“今儿午后,皇上单独召了莞贵人去养心殿,待了足足一个时辰!奴才听苏总管底下的人说,皇上……还让莞贵人看了弹劾她父亲的那份折子。”

华妃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皇上让她看了?”

“是。莞贵人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来。”周宁海垂着头,不敢看华妃的脸色。

曹琴默也觉出不对:“娘娘,皇上这……莫不是心疼了,想去安慰安慰?”

华妃沉默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安慰?皇上若真要安慰,直接驳回折子便是,何必多此一举,让她去看?”

她重新坐下,手指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

延禧宫内,安陵容坐在铜镜前,宝鹃手里捧着绿头牌,喜气洋洋。

“小主,皇上今夜翻了您的牌子!奴婢这就去把您最爱的那套粉色宫装取来。”

安陵容手中的眉笔微微一顿。

自打投靠了孙妙青,她的日子确实顺遂了许多,连皇上的恩宠都多了起来。

“小主先别忙着高兴。”宝鹊从外头快步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奴婢刚打碎玉轩那边过来,莞贵人这会儿正闭门谢客呢。听说她父亲被贬官的事传开了,宫里头都在看她笑话。”

安陵容放下眉笔:“她人怎么样?”

“瞧着倒还算镇定,就是说身子不爽,谁也不见。”宝鹊撇了撇嘴,“小主您说,这莞贵人先前多风光啊,这才多久……”

话没说完,殿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哟,这不是和贵人妹妹么?听说今夜要侍寝,这是在精心打扮呢?”

安陵容眉头一蹙,从镜子里看到富察贵人挺着肚子,由宫女扶着走了进来,脸上那笑,怎么看怎么扎眼。

“富察姐姐有事?”安陵容站起身,神色淡淡的。

富察贵人走进殿内,目光在安陵容身上来回扫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妹妹。这宫里风云变幻的,莞贵人那样的宠妃说倒就倒,咱们这些位分低的,可不得相互照应着点儿。”

她故意停了停,手抚上自己的肚子:“不过话说回来,这怀着龙裔的人是我,皇上倒总往妹妹这儿跑。妹妹这固宠的本事,可真是叫人佩服。”

宝鹃听着这酸话,气得就要开口:“富察贵人,我们小主……”

“宝鹃。”安陵容轻声喝止,转而看向富察贵人,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浅笑,“姐姐怀着身孕,是宫里顶顶金贵的人,本该安心养胎,何苦为这些小事费神?至于皇上的恩宠,那是天恩,咱们做臣妾的,哪敢妄议?”

富察贵人脸上一僵,她本想来看安陵容的慌乱,或是借机奚落几句,没想到对方滴水不漏,反倒衬得自己小家子气。

“妹妹说的是。”她勉强撑着笑,“姐姐也是关心则乱,怕有人趁着莞贵人失势,就想踩着别人往上爬。”

安陵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多谢姐姐关心。不过我素来安分,想来也碍不着谁的路。倒是姐姐,身子要紧,还是少在宫里头走动为好,免得冲撞了什么,动了胎气。”

富察贵人被这话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待不下去,讪讪地告辞了。

等她走远,宝鹊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小主,您刚才那几句话可真解气!她仗着有孕就想在宫里横着走,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她不过是想踩着莞贵人的倒霉,来显摆自己的得意罢了。”安陵容重新坐回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却有些飘忽。

甄嬛失势,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皇上的目光,会更多地分给她们这些人。

“去备水吧,我要沐浴。”安陵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皇上召见,不能怠慢了。”

景仁宫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只有角落里摆着的青柚和佛手柑,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清冷果香。

皇帝踏入殿内时,皇后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佛经,神态安然。

“开春了,身子可好些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后放下佛经,起身行礼,脸上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微笑。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如今有华妃妹妹帮衬着,臣妾着实清闲了不少。”

皇帝在主位坐下,端起宫女奉上的茶,并未喝。

“你前阵子头风发作,才将六宫之事暂委于她。”

“是啊。”皇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可臣妾这头还没发话,六宫上下的人,却已是落叶知秋,事事都往翊坤宫报了。华妃妹妹年轻,做事是雷厉风行。”

这话听着是夸赞,可每个字都透着被架空的酸楚。

皇帝当然听得出来。

他放下茶盏,看着皇后那张永远端庄得体的脸,心中那股因年羹尧而起的火气,又翻涌了上来。

“华妃协理六宫也不是头一回了,算是熟能生巧。”他刻意说得轻描淡写,“时疫之事她处置得当,也算有功。如今瞧着也谨慎了许多,恢复她协理六宫之权,也未尝不可。”

这话一出,殿内安静了一瞬。

皇后脸上的笑意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皇上做主就是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悲悯:“倒是有件事,臣妾想为莞贵人求句情。”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的指尖在桌上轻点,“她父亲有错,朕已责罚。此事与她无干。”

“皇上您是公私分明,可这六宫悠悠之口,最是难堵。”皇后柔声劝道,“莞贵人先前圣眷正浓,如今她父亲的事,不知让她成了多少人的笑柄。皇上若是有心,不如今夜就去瞧瞧她,也算是给六宫上下一个态度。”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你前几日才和朕说,和贵人思念朕么?朕今夜已经翻了她的牌子。”

“皇上日理万机,六宫嫔妃哪个不思念皇上?”皇后笑得愈发温婉,“只是,和贵人与莞贵人素来交好,情同姐妹。想来为了安抚莞贵人,她定是会体谅皇上的。”

她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安陵容的体面和委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皇帝看着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这位皇后,永远都是这么识大体,永远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也好。

他正愁如何敲打年家,如何让甄嬛这把刀,变得更锋利一些。

“罢了,”皇帝站起身,“朕也不希望她因父家的事,就此郁郁寡欢。”

他看向殿外,声音陡然转冷。

“苏培盛。”

守在殿外的苏培盛一个激灵,连忙小跑着进来:“奴才在。”

“传旨,不必去延禧宫了。”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吩咐道。

“召莞贵人,入养心殿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