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贵人那边呢?”
“这几日,想必风光得很吧。”
一提起这个,春桃又来了精神,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可不是嘛!听说这次安小主能随驾圆明园,就是惠贵人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嘴!”
“还有那刘畚刘太医,皇上特许他日日都去请平安脉,惠贵人高兴,前儿个才赏了他一个明晃晃的大金锞子呢!”
“金锞子?”
孙妙青听完,非但没有半分羡慕,反而乐了。
她嘴角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愉悦。
“赏得好啊。”
她轻轻抚上自己已然安稳的小腹,那里孕育着真正的皇家血脉。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腹中的孩子诉说一个有趣的睡前故事。
“这戏台子,就该搭得高高的,请的人多多的,锣鼓敲得响响的,才热闹。”
她顿了顿,眼中的光芒,像淬了毒的星子,危险又迷人。
“等唱到最高潮的时候,‘哗啦’一下塌了……”
“那才叫好看呢。”
安陵容的马车在圆明园绮丽的景致中穿行,她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入眼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无一不比紫禁城里更多了几分灵动与奢靡。
这里就是皇上常住的地方。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微微出汗。
轿子刚一落地,便听见一个熟悉又带了些疲惫的声音。
“陵容,总算把你盼来了。”
甄嬛正站在廊下,槿汐为她打着扇。她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安陵容连忙上前行礼:“姐姐。”
“快起来,这大热天的,路上辛苦了。”甄嬛拉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晒得发烫的皮肤,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安陵容垂着眼,声音又轻又软:姐姐怎么亲自在日头底下站着?你身子最是畏热,让妹妹瞧着,心里实在不安。
能来见姐姐,再热也不觉得。我听说了,是惠贵人姐姐向皇上提了一句,我才有这个福分。”
她提起“惠贵人”时,小心地观察着甄嬛的神色。
甄嬛脸上的笑淡了些许。
是啊,是眉姐姐。
她兴致勃勃地将陵容这枚棋子调了过来,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棋盘上,一颗马上就要被吃掉的棋子。
“姐姐她……如今身子金贵,一切都好。”甄嬛避开了这个话题,拉着她往里走,“既然来了,先去给皇上请安是正经。”
勤政殿外,夏日炎炎,蝉鸣聒噪。
两人还未走近,就看见殿前台阶下,竟直挺挺地跪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看衣着像是位阿哥,只是那身明黄的袍子洗得有些旧了。
他跪得笔直,额上全是汗,嘴唇也有些干裂,却一声不吭。
安陵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苏培盛正从殿里出来,一甩拂尘,看见二人,笑着迎了上来:“菀贵人吉祥,安答应吉祥。”
甄嬛的目光从那孩子身上收回,问道:“苏公公,这位是?”
“回贵人的话,这是四阿哥。”苏培盛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直在园子里养着呢。”
一直在园子里养着。
安陵容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心头一凛。
甄嬛点了点头,又问:“皇上可在殿内?我带安答应来给皇上请安。”
“唉哟,真不巧。”苏培盛一摊手,脸上那点笑也收了,“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呢,怕是没工夫见四阿哥,也没工夫见二位小主。小主们还是请回吧。”
一句话,便将她们和那个无人问津的皇子,归为了一类。
甄嬛却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轻慢,她神色如常,只看了一眼那在烈日下摇摇欲坠的孩子。
“既然皇上忙,我等自然不敢叨扰。”她顿了顿,对苏培盛温声道:“只是这日头太毒,四阿哥年纪尚小,万一中了暑气,伤了龙体,你我都不好向皇上交代。劳烦苏公公费心,让人送一碗解暑的莲子羹来,也算咱们做臣妾的一点心意。”
苏培盛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他深深地看了甄嬛一眼,这位莞贵人,心思确实比旁人多转了九曲十八弯。
这话,他没法不接。
“贵人说的是,是奴才疏忽了。”苏培盛躬了躬身,态度比方才恭敬了不少,“奴才这就去办。”
从勤政殿离开,安陵容一路都沉默着。
她看着身旁甄嬛沉静的侧脸,心里翻江倒海。
她想,原来这就是圆明园。
这里有得宠便能一言九鼎的惠贵人,也有不得宠便要跪在烈日下的亲生皇子。
而莞姐姐,就在这冰火两重天里,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寻着一条活路。
那自己呢?
自己被惠贵人当作一颗棋子送了过来,想要活下去,想要往上爬,就必须要做一把最好用的刀。
安陵容攥紧了帕子,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抬起头,迎上甄嬛看过来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温顺而坚定的笑。
“姐姐,以后但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你只管吩咐。”
甄嬛刚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阵细碎又固执的脚步声。
两人回头,竟是方才那个在日头下罚跪的四阿哥,弘历。
他许是喝了那碗莲子羹,脸色缓和了些,人依旧瘦削得像根迎风欲折的竹竿,可那根背脊,却挺得像一杆枪。
“儿臣给菀娘娘请安,菀娘娘万福金安。”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童音,但吐字清晰,礼数周全,没有半分寻常孩童的扭捏与胆怯。
甄嬛虚扶一把,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四阿哥快请起。”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这不像个孩子,更像一头藏起爪牙的孤狼幼崽。
“我与阿哥素未相见,阿哥怎知我的身份?”
安陵容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皇子,再想到自己,心中竟泛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
都是不被期待、不被喜爱的人。
弘历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得惊人,直直地看向甄嬛,目光里没有孩童的澄澈,只有冷静的探究。
“勤政殿外,遥遥一见,儿臣觉得菀娘娘与旁人不同。”
他顿了顿,话里有话。
“何况,方才苏公公对娘娘的态度,也与对旁人不同。”
好一个聪慧通透的孩子。
甄嬛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分毫,笑道:“诚如阿哥所言,遥遥一见,我也觉得与阿哥格外亲切。”
“那便是儿臣与菀娘娘有缘。”弘历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滴水不漏。
甄嬛心中了然,随即转向安陵容,语气温和地介绍道:“这位是安答应。”
四阿哥立刻又向安陵容行了一礼,姿态标准。
“安娘娘吉祥。”
安陵容连忙回礼:“四阿哥有礼。”
甄嬛对安陵容道:“妹妹,你先回住处看看合不合心意,我稍后便过去寻你,咱们再一同去看望惠贵人。”
“是,那妹妹先告辞了。”
安陵容何等眼色,立刻会意,福了福身,带着宫女先行离去。
待安陵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弘历才转向自己身后跟着的老嬷嬷,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嬷嬷,我和菀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先退下。”
“阿哥……”老嬷嬷有些迟疑。
弘历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
老嬷嬷心头一颤,只能叹了口气,躬身退开。
甄嬛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这孩子,哪里有半分寻常孩童的模样,分明是个被逼着长大的小大人。
“阿哥有什么话,连最关心你的张嬷嬷也要回避?”
弘历的目光重新落在甄嬛脸上,那股子倔强又浮了上来,像磐石一般。
“儿臣唐突,只因听闻菀娘娘日日在皇阿玛身边,最得圣心。”
“儿臣只想问娘娘一句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问。
“皇阿玛,是不是……很讨厌我?”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甄嬛心上。
她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脸,和那双死死藏着渴望与不安的眼睛,忽然就没了敷衍的心思。
对一个聪明人说谎,是最愚蠢的事。
“皇上是天子,他的喜恶,从不轻易示人。”
甄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换了个角度。
“那为何皇阿玛年年把我扔在这里,从不来看我,甚至不愿我多去请安?”他追问着,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甄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天下事太多,皇上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阿哥可知,为何五阿哥自幼便寄养在太妃宫中?”
“五阿哥有他的额娘!”弘历的声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压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我没有。我额娘身份低微,所有人都瞧不起我,皇阿玛也因此不喜我。”
“旁人轻贱你不要紧。”
甄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能轻贱了自己。”
“你若自己站得直,行得正,步步走得稳,时时做得对,将来,谁还敢轻贱你分毫?”
弘历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潭死水,瞬间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真的……可以吗?”
“阿哥若不信我,今日,又何必特地来问我?”甄嬛反问,目光温和却锐利。
弘历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中的迷茫与不甘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郑重地躬身,深深一拜。
“多谢菀娘娘,为我拨云见日。”
甄嬛扶住他,又问:“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我与阿哥仅遥遥一面之缘,阿哥为何要将这份信任,押在我的身上?”
弘历直起身,眼中闪过与他年龄不符的锋芒:“能让皇阿玛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定不简单。”
“何况,儿臣听说,菀娘娘连权倾后宫的华妃娘娘,都不怕。”
他一字一顿,说得格外用力。
“儿臣,敬佩强者。”
甄嬛心中微震。
她看着眼前的孩子,忽然觉得,眉姐姐将安陵容送来做刀,可这后宫真正的刀,从来不是温顺听话、任人宰割的。
真正的刀,是能自己选择执刀人的。
“阿哥的赞誉,我愧不敢当。”她轻声道,“只是有一句话想送给阿哥。”
“与其心生敬佩,不如将来,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弘历的眼睛,在这一刻,彻底亮了。
像是被点燃的星辰,璀璨得惊人。
他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
“皇阿玛真的很忙吗?”他忽然又问。
“是。”
“那好吧。”他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若是皇阿玛实在忙不过来,以后,儿臣愿意替皇阿玛分忧。”
这话,天真又大胆,是藏着獠牙的野心。
甄嬛失笑,伸手牵过他冰凉的小手。
“这话,现在只能说给我听。”
“走吧,我那儿新做了牛乳菱粉香糕,甜而不腻,去尝尝。”
“好。”
弘历顺从地跟着她,小小的手,被她温暖的掌心包裹着。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预示着某种未来的交叠。
……
不远处,刚回到住处的安陵容,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偏僻的角落,窗外只有一角枯黄的芭蕉。
而远处,莞姐姐正牵着那个被皇上厌弃的皇子,一步步走向那片被日光渡上金边的殿宇,宛如一幅画。
一幅她永远也走不进去的画。
她忽然明白了。
惠贵人送她来,是让她做一把刀,为她自己和那个未知的龙胎披荆斩棘。
可莞姐姐……
莞姐姐要的,从来不只是一把刀。
安陵容慢慢攥紧了手,指甲掐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