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所在的桃花坞,暖风和煦。
沈眉庄有孕的消息,像一剂最好的定心丸,让皇帝脸上的笑意,从水木明瑟一直延续到了这里。
“朕今日真是高兴!”
皇帝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重重放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双喜临门,真是双喜临门啊!”
皇后正慢条斯理地为他续上茶水,闻言,脸上是母仪天下的端庄与欣慰:“是啊,这都是皇上的福泽,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福气。”
皇帝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心情极好:“眉庄有孕,是头等的大功。朕想着,也该给她晋晋位分了。”
皇后的动作顿了顿,将茶壶轻轻放回桌上。
“皇上说的是。”
她抬起眼,目光温和,“只是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但说无妨。”
“沈贵人如今住在咸福宫,若要晋为嫔位,便是一宫主位了。”
皇后的声音不急不缓,条理分明,“按着祖宗家法,主位娘娘当独居一宫,那便要迁宫。可她如今身子金贵,最是忌讳挪动,万一动了胎气,那可是天大的事。”
她看着皇帝瞬间蹙起的眉头,继续道:“若是不迁宫,又与规矩不合,倒让她无端落人口实,惹人非议。那还不如等沈贵人诞下皇子,来个喜上加喜,届时再行册封,更是名正言顺,天下同贺。”
这番话,句句都是为了沈眉庄和她腹中的孩子着想,听不出半点私心。
皇帝果然被说服了,他踱了两步,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是朕想得不周全。孩子要紧。”
可他还是觉得赏赐不够。
“金银俗物,显得朕不够用心。”皇帝有些犯难,“既不能封嫔,不如……先赐个封号吧。”
皇后掩唇一笑,恰到好处地接话:“皇上圣明。沈妹妹性情温菀,贤淑有礼,宫中人尽皆知,确实难得。”
皇帝眼睛一亮,仿佛被她点通了。
“有了!”
他一拍手,兴致勃勃地走到案前,亲手研墨,提笔思索。
“她性子沉静,不似旁人张扬,又识大体……是难得的端庄持重。”
皇后适时地递上早已备好的宣纸,柔声道:“皇上说的是,妹妹的品行,如温润的美玉,不争不抢,却自有光华。”
“惠!”
皇帝笔尖一顿,在纸上写下一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温和柔顺,贤良淑惠。便赐个‘惠’字,既是嘉奖,也是期许。传朕旨意,晋沈贵人为惠贵人!”
“皇上英明,‘惠’字再妥帖不过了。”皇后含笑称赞。
看着皇帝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墨宝,皇后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就在皇帝驾临前一刻,春熙殿的孙妙青刚刚遣人送来了东西。
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流苏步摇,一罐顶级的云雾茶,还有一句最熨帖的口信——“娘娘为六宫操劳,为皇嗣挂怀,实在辛劳。”
皇后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个孙妙青,真是个通透到了骨子里的聪明人。
再看眼前的惠贵人,得了一点权柄,怀了一个真假未知的胎,便被捧上了云端。
这泼天的恩宠,是福气,也是催命的符。
皇后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沫。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一个被推到台前,光芒万丈,成了众矢之的。
另一个,却懂得躲在幕后,悄无声息地给自己找了个稳固的靠山。
安陵容来春熙殿的时候,孙妙青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
“姐姐,”安陵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听说惠贵人得了封号,宫里真是好事不断呢。”
她手里提着个小巧的藤篮,里面是她亲手做的几样小点心,人还没走近,一股甜香就先飘了过来。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懒懒地“嗯”了一声。
“是好事。”
她翻了个身,终于慢悠悠地坐起来,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话锋却是一转,“说起来,我倒要提前恭喜妹妹了,你的好事也快近了。”
安陵容一怔,提着篮子的手都紧了些,脸上满是茫然:“姐姐说笑了,我……我能有什么好事?”
“你啊,就是太看轻自己了。”
孙妙青接过春桃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来给我算笔账。”
“惠贵人如今身怀龙裔,是头等金贵的人物,自然要静养,不能再与华妃硬碰硬。”
“那莞贵人呢?她一个人,怎么顶得住华妃和曹贵人两个人的火力?”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那张渐渐露出惊疑的小脸,觉得有些好笑,干脆把话挑得更明白了些。
“莞贵人聪明,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一个能替她分担火力的盟友。
这个盟友,不能太得宠,免得功高震主。”
“性子要温顺,听话好拿捏。”
“还得有点才艺,能时不时地把皇上的目光引过去,给华妃添添堵。”
她每说一条,安陵容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说到最后,孙妙青放下茶碗,直直地看着她。
“妹妹,你告诉我,这宫里除了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安陵容的呼吸都停了半拍,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我……”
她想说自己不行,可孙妙青描绘出的那个形象,竟和她自己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去圆明园,去皇上跟前……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可是,莞姐姐她……会吗?”
“会的。”孙妙公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她会的。这可不是姐妹情分,这是最优选择。”
她重新躺了回去,摆摆手,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着吧,最多三五日,接你去圆明园的旨意就该到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带那边的点心尝尝。”
碧桐书院内,一室清凉。
沈眉庄刚落座,槿汐便亲自奉上了用新摘的晨露烹的茶。
“姐姐求子得子,如今又得了‘惠’字封号,真是喜上加喜。”甄嬛为她布着新做的糕点,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轻快。
不过是个封号罢了。”
沈眉庄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要紧的是他。”
甄嬛的笑意淡了些,她抬眼,认真地看着沈眉庄:“姐姐,我知你高兴。只是那位刘畚太医,毕竟是新面孔,底细……你可真的查清楚了?”
“你这多思多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沈眉庄嗔了她一眼,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耐心,“我还能不仔细?早就打听过了,那刘畚是济州人士,是我同乡,家世清白,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干净得很。”
她端起碗,小尝一口:“我把我之前调养身子的方子给他瞧过,他也说方子开得精巧,并无不妥。你呀,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甄嬛的心却提得更高了。
干净,才好拿捏。
没有根基,才好灭口。
这些话在甄嬛舌尖滚了滚,像烧红的炭,烫得她发疼,终究还是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此刻的眉姐姐,心里眼里全是“惠”字封号和腹中龙胎带来的荣光,像个初次尝到蜜糖的孩子,哪里还听得进半句苦口的良药。
再劝,就不是关心,是扫兴,是嫉妒了。
甄嬛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忧虑,再抬眼时,已换上一副温菀的笑。
“姐姐,我听槿汐说,按宫里的旧例,等月份大了,差不多七八个月的时候,便可以请旨让伯母进宫来照拂你一阵子。到那时,你们母女也能日日相见,说些体己话。”
她试图用亲情和未来的温存,将沈眉庄从权力的亢奋中拉回来片刻。
“还有大半年呢,想那么远做什么。”
沈眉庄不在意地摆摆手,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
她甚至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口吻,拍了拍甄嬛的手背,“你呀,就是心太细,爱想这些家长里短的。咱们身在宫中,眼光要放长远些。”
长远?姐姐可知,你现在连脚下的路都快看不清了。
“姐姐说的是。”甄嬛勉强应着,只觉得满心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不说这个了。”沈眉庄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甄嬛,一双美目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声音也压得极低,“我今日来,是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必须提前布置。”
“还有什么事,比姐姐的身子更要紧?”甄嬛心头一紧。
“正是为了我的身子,才要为你打算。”沈眉庄的眼神里,有一种甄嬛从未见过的、属于掌权者的清明,““我如今有了身孕,万事都要小心,不好再与华妃正面相抗。”
“你一人独对华妃与曹琴默,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一个人,只怕顶不住。”
甄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所以,我思来想去,是时候把陵容接来圆明园了。”
此话一出,甄嬛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错愕:“陵容?姐姐,你忘了?你从前还说她……心性太狠。”
“此一时,彼一时。”沈眉庄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过来人的通透,“从前是我天真了,总觉得人心能换人心。可这宫里,你退一步,别人就能进十步,直到把你逼进死角。”
她看着甄嬛,目光灼灼:“狠,有狠的好处。对付豺狼,难道要派一只绵羊去么?陵容性子是弱,可她心思细,又最懂隐忍。把她放在身边,关键时候,能替你我挡上一挡,也能出其不意地咬人一口。”
甄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眉姐姐变了。
眼前的眉姐姐,还是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眉姐姐吗?
是权力改变了她,还是这腹中不知真假的“龙胎”,给了她脱胎换骨的底气?
“姐姐……”甄嬛还想再劝。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眉庄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她,“我会尽快跟皇上提。如今我开了口,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你只管等着,咱们的好妹妹很快就来了。”
“姐姐说的是。”甄嬛低眉顺眼地应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悲哀。
沈眉庄见她听进去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理了理鬓边的珠花。
“我该回去喝安胎药了,你也别想太多,好好歇着。万事有我。”
送走了沈眉庄,甄嬛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
她看着桌上那碟眉姐姐带来的、她最爱吃的点心,却丝毫没有胃口。
“万事有我。”
这句话,从前是她最安心的倚仗,此刻听来,却成了最深的讽刺。
姐姐已经看不清前路的悬崖,她又如何能护住自己?
姐姐已经一脚踏入了别人精心布置的棋局,不仅不自知,反而兴致勃勃地开始摆弄起自己的棋子了。
而她自己,连同即将被拖下水的安陵容,都成了姐姐棋盘上,为那个虚无缥缈的“龙胎”保驾护航的兵。
这盘棋,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三日后,春熙殿内一派安然。
孙妙青午睡醒来,正歪在榻上喝着一盏蜜水,懒懒地问了一句。
“安答应那边,动身了?”
春桃正为她打着扇,闻言,脸上立刻漾开一抹混合着崇拜与兴奋的笑意,声音都清亮了几分。
“小主,您醒了。”
“动身了,今儿一早就走了!您可真是料事如神!”
她献宝似的将桌上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往前推了推,香气甜腻。
“安答应临走前,特地让她的宫女菊青送来的,说是她亲手做的,万万不敢打扰小主歇息,让奴婢等您醒了再回禀呢。”
孙妙青眼睫微抬,捏起一块,却并不入口,只放在莹白的指尖细细把玩,眼底的笑意意味不明。
“算她有心。”
春桃忍不住道:“奴婢瞧着,莞贵人如今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安答应此去,定能一展所长,得莞贵人看重。”
“看重?”
孙妙青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在人心上,却带着凉意。
她将那块糕点放回盘中,像是瞬间失了兴趣。
“不过是看她好用罢了。”
她端起蜜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一寸寸戳破了春桃所有天真的幻想。
“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妹情深。”
“不过是各取所需。”
“莞贵人现在腹背受敌,急需一把刀。”
“安答应呢,正好够锋利,又听话,还不用担心会反过来伤了自己,你说,多好用?”
春桃被这番话砸得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那……那安答应她……”
“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孙妙青摆摆手,显然不想再多谈那个注定要被利用的“工具人”。
“去了,好歹是个机会。”
“不去,就只能在这宫里熬到油尽灯枯。”
“换你,你怎么选?”
春桃彻底不说话了,殿内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孙妙青却像没事人一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话锋一转,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