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李昭解下外袍搭在案边时,听见帐外传来押粮官张全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碎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豆粒,与寻常军汉踏雪般的沉稳截然不同。
末将张全,参见陛下。掀帘而入的人跪得太急,甲叶相撞发出细碎的响。
李昭抬眼时,正看见他喉结在烛火下滚动,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九月的西北已有凉意,能出这么多汗,要么是赶了百里急路,要么是心里压着块磨盘。
起来说话。李昭指了指案前的胡凳,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
张全却不敢坐,膝盖在地上蹭出半寸,双手捧上染着泥渍的军报:陇州至长安段粮道...末将失职。
失职?李昭的拇指摩挲着虎符边缘,目光扫过军报上二字时顿住。
他记得前世《后唐食货志》里提过,乾宁年间河西粮道最险的不是马贼,是藏在官印里的蛀虫。说具体。
张全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泛白:三日前过陇州青石峡,山道两侧突然滚下木石。
末将带亲卫冲开缺口,回头再找粮车...只剩二十车。他突然抬头,眼底血丝像蛛网:那些劫粮的人,穿的是...是我军的玄甲!
帐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的脆响——是苏慕烟的玉簪碰在案角。
李昭侧头,见皇后不知何时站在帐帘后,素色襦裙沾着夜露,手中的琵琶拨子正抵在张全后颈:玄甲?
你当陛下是三岁孩童?
我朝玄甲用寿州精铁,每副甲叶都铸着字暗纹。她指尖微挑,张全后颈立刻洇出红痕,你运的粮,装的是益州新碾的白米,每袋都盖着昭武军粮的朱印。
劫粮的若穿玄甲,怎么没把印信一并劫走?
张全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终于哭出声来:是冯将军...冯继业冯大人!
他半月前派了个校尉到陇州,说陛下要严查军粮损耗,让末将把粮车分三队走。
末将照做了,可第二队刚出陇州,就有穿玄甲的人截杀...那校尉还说,若末将敢说实话,就把末将老家的妻儿...
够了。李昭打断他,目光扫过张全腰间——那里挂着半块鱼符,是徐知诰旧部的标记。
前世他在史馆见过徐温给养子的密令,鱼符分阴阳,阴符在冯继业手里,阳符...该在长安某个暗室的檀木匣里。
帐外突然传来裴仲堪的咳嗽声。
李昭抬了抬手,苏慕烟退到阴影里,琵琶拨子却仍攥在掌心。
裴仲堪掀帘进来时,袖中还散着残墨的香气:陛下,臣刚查过军粮册。
本月从益州调粮五万石,按张全所说,只剩二十车...不足千石。他的指尖点在地图上陇州的位置,前线三万大军,每日耗粮八百石。
若十日内补不上...
军心必乱。李昭接得极快,目光落在案头《西征诏》上——那墨迹未干的还河西百姓太平,此刻像根刺扎在眼底。
他突然想起今早城楼下的老妇,怀里婴孩的襁褓露出半截米袋,米香混着奶腥气:她说粮库烧了时,眼里没有惧色,只有恨。他转向裴仲堪,徐知诰要的不是断粮,是让百姓觉得...朕护不住他们的米缸。
裴仲堪的眉峰挑了挑:更要紧的是长安。
臣收到密报,徐党近日往城西郊运了二十车油毡。
若前线退兵,他们怕是要...
逼宫。李昭的指节叩在案上,震得烛火直晃。
他闭目时,前世读《五代会要》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徐知诰篡吴前,正是先断了杨溥的粮道,再借清君侧之名入金陵。
如今这局,不过是换了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