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自打那位契丹使者离奇暴毙后,曾经的末梁皇帝朱友贞就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这座他昔日的都城。
他藏身于旧臣府邸的深宅暗院之中,白日里是门窗紧闭的死寂,唯有到了深夜,才有点点灯火如鬼魅般亮起,映照出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贪婪的脸庞。
朱友贞消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他站在堂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诸位,李昭小儿,一介寒门,窃我大梁江山,如今又假惺惺奉唐,实为乱臣贼子!他非李唐宗室,血脉不纯,乃是僭越大位!我朱氏乃太祖亲传,承天命而立,光复大梁,正在今日!”
他高举手臂,振臂一呼:“我已联络禁军统帅郭崇韬将军,他与我等皆为故梁旧臣,不忍见社稷沦丧于竖子之手。待我一声令下,他便会于虎牢关起兵,与我等里应外合,共诛国贼!届时,诸位皆为复国元勋,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堂下,那些被剥夺了权势的旧梁将领们眼中纷纷燃起贪婪与希望的火光。
他们组建了一支所谓的“复梁义军”,在汴州城内暗中串联,如同地下的蛛网,悄然蔓延,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将李昭这只闯入的猎物彻底网杀。
这股涌动的暗流,却未能完全避开一双清冷的眼睛。
城南的乐坊里,新来的琵琶女“清月”技艺超群,很快便成了朱友贞亲信们宴饮作乐时的常客。
她总是垂着眼帘,神情淡漠,纤细的手指在四弦上拨弄出时而激昂时而哀婉的曲调,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无人知晓,这名清冷的乐女,便是奉李昭密令潜入汴州的苏慕烟。
她的每一次弹奏,都是在为自己的刺探打掩护。
她的耳朵捕捉着酒酣耳热之际泄露的每一个字眼,她的眼睛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变化。
今夜,朱友贞最信任的部将张朗又在府中设宴,苏慕烟被召来献技。
酒过三巡,张朗得意忘形,搂着身边的舞姬,大着舌头说道:“等着吧!郭大帅的信已经到了,他已掌控禁军主力。只要咱们在城里一动手,他的大军立刻南下,到时候李昭那小子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苏慕烟的指尖在琴弦上微微一颤,一个音符骤然拔高,刺耳异常。
张朗不悦地皱眉望来,她立刻低下头,轻声谢罪:“将军恕罪,小女子一时手滑。”
她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郭崇韬!
竟然是他!
那个深受李昭信任,被委以镇守虎牢关重任的禁军统帅,竟然是朱友贞最大的内应!
这个消息太过重大,必须立刻送出去。
宴席散后,苏慕烟回到自己简陋的居所。
她卸下琵琶,小心翼翼地拧开尾部的弦轴,从中空的琴腹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
她用特制的药水写下“崇韬已反,速图之”六个字,字迹遇水即显,干后无痕。
她将这封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的密信重新藏入琵琶腹中,心弦绷得比琴弦更紧。
她知道,明日清晨,她要借着出城采买制琴木料为由,将这把“淬毒”的琵琶,交给城外约定的联络人。
这一步,生死悬于一线。
两天后,李昭的帅帐之中,气氛凝重如铁。
他看着手中由苏慕烟冒死送出的密信,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帐内的空气却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郭崇韬……”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旁的谋士裴仲堪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郭崇韬手握禁军,若公然反叛,我军将极为被动。但朱友贞在汴州城内煽动人心,其根基在于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后梁旧臣。这些人既怕被我等清算,又想借复辟重获富贵。此乃其势,亦是其弱点。”
“先生有何高见?”李昭的目光转向他。
裴仲堪文告中需明确承诺:凡主动归顺者,无论其过去官居何位,皆可保全性命与家产;对于胁从之辈,既往不咎;唯首恶朱友贞及其死党不可赦免。
如此一来,便是攻心为上。
那些旧臣本就首鼠两端,见有生路可走,谁还愿意陪着一个末路皇帝去死?
此举可瞬间瓦解朱友贞大半势力,令其在城中自乱阵脚。”
李昭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攻心之计!就依先生所言!”
数日之内,无数份文告如同雪片一般,通过各种渠道传入汴州城。
城内原本暗流涌动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诡异。
许多旧梁将领看到文告后,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他们本就是投机分子,朱友贞的许诺虚无缥缈,而李昭的赦免令却近在眼前。
于是,有人开始阳奉阴违,有人开始暗中寻找出路,朱友贞的“复梁义军”内部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