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几日还在犹豫是否要联络契丹,难道背地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敬翔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他一生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踉跄几步,扶住书案,才没有倒下。
不,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要亲自去问个清楚!
第二天天还未亮,敬翔便手持密信,不顾一切地闯入宫中,在朱友贞的寝殿外跪地求见。
朱友贞被吵醒,本是极为恼怒,但听闻是敬翔,还是强压着火气召他入内。
“敬爱卿,如此清早,是又有什么军国大事?”朱友贞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
敬翔双目通红,高高举起手中的信纸,声音沙哑地质问道:“陛下!臣只想问一句,这封信,可是您亲笔所书?”
朱友贞接过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他勃然大怒,一把将信撕得粉碎,厉声喝道:“一派胡言!朕何时写过这种通敌卖国的东西!敬翔,你是老糊涂了吗?竟拿这种伪造之物来质问朕!”
“伪造?”敬翔惨然一笑,指着地上的碎片,“陛下,这澄心堂纸,这笔迹,这御印,难道都是伪造的吗?此信乃是臣从御书房发来的奏章夹层中发现,若非陛下所为,它又是如何出现在宫中的?”
朱友贞语塞了。
他根本无法解释。
御书房戒备森严,若非他身边出了内鬼,外人如何能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
可他若承认有内鬼,岂不更显得他连自己的宫闱都掌控不住?
“放肆!”朱友贞恼羞成怒,所有的惊惧和无力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位老臣的愤怒,“你在怀疑朕?你竟敢怀疑朕!”
“臣不敢怀疑陛下,臣只是不敢相信,我大梁的君主,会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事!”敬翔老泪纵横,他缓缓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陛下若真要如此,恕老臣无能,不能再为陛下效力了!”
君臣之间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破裂,化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朱友贞看着跪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臣,心中闪过的不是愧疚,而是一种被背叛的屈辱和愤怒。
他胸口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既如此想,便给朕滚回去!朕没有你,一样能坐稳这江山!”
敬翔缓缓起身,佝偻的背影显得无比萧索。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一步步地走出了大殿。
从那天起,首辅大学士敬翔便称病在家,再不上朝。
朝堂的顶梁柱,塌了。
就在汴京城内暗流汹涌,人心惶惶之际,一队来自南方的使团,敲响了朱梁的国门。
李昭的使者到了。
使团没有带来任何挑衅,反而显得极为恭顺。
他们在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呈上了两个黑漆木盒。
木盒打开,赫然是前蜀国主王衍,以及其宠臣张格的首级!
一时间,朝堂哗然。
使者随即高声宣读李昭的亲笔信。
信中言辞恳切,措辞谦卑,通篇只讲了一件事:他李昭攻蜀,是因王衍无道,蜀中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大功告成,他绝无意与大梁争霸中原,只愿固守淮南与西川,保境安民,与大梁永结兄弟之好。
这番操作,直接把朱友贞和满朝文武都给整不会了。
前脚,他们还在为李昭吞并西蜀而惊惧,甚至怀疑他要北上争雄。
后脚,人家就把战败国君的首级送来以示臣服,还写信说自己没野心,只想当个安分守己的藩镇。
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康怀英等主战派将领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那些本就畏战的文臣,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出言附和,称李昭尚知礼数,不如就此顺水推舟,暂时安抚。
朱友贞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李昭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夜里,他再次召来康怀英。
“陛下,李昭此举,分明是缓兵之计!”康怀英依旧坚持己见,“他献上王衍首级,摆出和平姿态,就是为了麻痹我们,好让他有时间整合两川。我们绝不能上当!请陛下给臣一支精兵,臣愿即刻南下,讨伐淮南!”
朱友贞看着他,出兵?
拿什么出兵?
敬翔称病不出,朝中再无人能为他统筹全局。
朝臣们意见不一,人心浮动。
那封该死的伪造信件,就像一根毒刺,让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怀疑。
内忧外患,让他寸步难行。
“再等等……”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再等等……若非敬翔他……他不再理政……朕该如何是好?”
康怀英看着君主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最佳的战机,正在这一点一滴的犹豫中,悄然流逝。
大梁的朝堂,已是风雨飘摇。
同一片月光下,寿州城头。
李昭负手而立,遥望着沉沉的北方夜空,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微笑。
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朱友贞越是迟疑,便越容易倒下。”他淡淡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身后,徐温躬身而立,眼中满是敬畏。
这一套连环计,环环相扣,精准地打击在朱友贞君臣最脆弱的地方,让他们自乱阵脚,不战而溃。
李昭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徐温身上:“汴京的戏看完了,你也该准备上路,去金陵了。”
徐温心头一震,金陵?
那是南唐的国都。
主公的棋局,已然落向了东方。
“属下遵命。”
李昭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他重新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星河璀璨,亘古不变。
然而,就在他目光的尽头,那片遥远的西方天际,夜色似乎比别处更加浓郁,仿佛有什么未知的阴影,正在悄然凝聚。
他微微蹙起了眉,心中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仿佛风中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裂帛之音。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城头的宁静。
一名背负着令旗的传令兵,正从西边的大道上策马狂奔而来,神色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与……迷惑。
那不是来自战场斥候的方向,而是来自蜀中,来自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