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李昭的玄色披风已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勒住青骓马,望着眼前高约两丈的夯土城墙——城垛上插着的字旗被风卷起,露出底下斑驳的旧色,显然是临时换上去的。
城楼上人影晃动,段凝的绣金蟒纹官服在晨光里格外刺眼,正攥着腰间玉柄剑来回踱步。
王爷,段凝把战船全泊在嘉陵江湾里,高行周策马凑近,铁盔上的红缨被江雾打湿,城防比昨日又多了三排拒马,护城河新填了鹿角。
末将带五百人冲一次?
李昭抬手止住他。
前世《前蜀兵志》里的记载在脑海翻涌:利州控嘉陵江要冲,段凝虽为水军统帅,实则是王衍派来监视蜀地旧将的——这等无根浮萍,最怕的就是没了退路。
他望着段凝在城楼上越走越快的身影,忽然笑了:他急了。
话音未落,城上扔下块裹着红绸的木牌。
亲兵捡来呈递,是段凝的手书:淮南王且退三十里,某与成都军报未通,容三日筹谋。墨迹未干,最后那个字被笔尖戳破,透出底下的纸纹。
三日?高行周嗤笑一声,他是等张格的援军。
李昭将木牌递给亲兵:传我令,扎营城南。他翻身下马,靴底碾过江边的碎石,杜重威。
末将在!人群中走出个穿青布短打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个铜制算筹袋——这是他伪装商人的行头。
李昭记得昨日军议时,此人捏着茶盏说末将曾在汴梁做过牙人,最会看人心肝,眼底闪着商人特有的精明。
你带两个亲兵,扮作茶商混进城。李昭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见着段凝,只说本王要的是利州城,不是他段家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杜重威腰间的算筹袋,若他问起条件...就说,原职留任,再加个检校太保的虚衔。
杜重威手指摩挲着虎符边缘:王爷是要探他的底?
不止。李昭望着江对岸的芦苇荡,那里隐约有船桨声——段凝的水军正往江湾深处退,你进城后,替本王寻个人。他压低声音,段凝的副将刘知远。
杜重威瞳孔微缩:末将听说这刘知远上月因军粮被段凝克扣,在演武场当众顶撞过。
好记性。李昭拍了拍他肩膀,去吧,今夜子时前回来。
目送杜重威的商队消失在晨雾里,李昭转身走向中军帐。
帐中炭盆烧得正旺,他解下披风,指节抵着案上的利州舆图——嘉陵江在图上画成蓝线,利州城恰卡在蓝线最窄处。
前世史书记载,两年后王衍降唐时,正是段凝开了利州城门;可此时李昭的手指却停在二字上——刘知远的亲兵营,就扎在东门内侧。
段凝在签押房里来回走了十七步,靴底几乎要把青砖磨穿。
案上的茶盏早凉透了,茶梗浮在水面,像具漂在江上的尸体。
将军,城外茶商求见。亲兵掀开帘子,带进个穿靛青粗布衫的中年男子,腰间算筹袋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
段凝眯起眼——这茶商的手太干净,指甲缝里没有茶末,倒像是常年握笔杆子的。
他抄起案上的佩刀,刀尖挑起对方的衣襟:说,淮南王给了你什么好处?
杜重威不躲不闪,从怀中摸出半块虎符。
段凝的刀尖顿时顿住——那虎符的纹路,正是淮南王府独有的镇淮纹。
将军可知,王衍在成都连下三道催粮令?杜重威退后两步,让刀尖离了衣襟,剑门已破,韩保贞献了二十万石粮,将军的水军...可是连三日军粮都凑不齐了?
段凝的手一抖,佩刀坠地。
他想起三日前派去成都的信使,至今未回;想起昨日巡查水军时,老卒们啃着发霉的糙米,眼里冒的不是火,是绝望。
淮南王说,将军若献城,原职留任。杜重威弯腰捡起刀,刀鞘轻轻磕了磕段凝的靴尖,再加检校太保,岁禄三千石。
段凝盯着刀鞘上的镇淮纹,喉结动了动:我要见淮南王本人。
王驾就在城南。杜重威指了指窗外,可将军若想等张格的援军...他忽然笑了,张格现在正忙着拥立王宗弼幼子,哪有功夫管利州?
段凝的后背贴上了墙。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成都北门守军换了旗号,张格的亲军正在清点府库。
原来他段凝在王衍眼里,不过是块堵在嘉陵江的石头——石头有用时,便扔两把米;石头要碎了,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先住西跨院。段凝扯了扯官服,明日...明日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