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山,这个名字在正统的工程师圈子里或许籍籍无名,但在天南地北的各类窑炉工地上,却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没文凭,不信图纸,评判一座窑炉好坏的标准只有一个——火。他能通过火焰的颜色、跳动的姿态,甚至燃烧时发出的“呼呼”声,精准地判断出窑内的温度、气流和热场分布。
这种近乎于“道”的技艺,是祖上三代,在无数次与烈火的共舞中,用血与汗传承下来的手眼功夫。
他生性桀骜,自视甚高,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只懂理论公式的“学院派”工程师。
这次,他本是在省城为一个陶瓷厂修一座隧道窑,酒桌上无意中听李国华那帮人说起,滨海市有个“狂人”,要造一座闻所未闻的1700度超高温碳化炉。
他骨子里的好胜心被瞬间点燃,连夜开着他那辆破吉普赶来,就是为了当面戳穿这个“纸上谈兵”的家伙。
面对孟山这封毫不客气的“战书”,林旬身后新加入的研究生们都面露不忿,李国华教授更是皱紧了眉头,觉得这人太过粗野无礼,正要开口维护。
林旬却抬手拦住了他,非但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黑得像块焦炭的男人。
他从孟山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前世,他所敬佩的那些将一门手艺做到极致的大国工匠们,身上独有的、混合着自信、偏执与纯粹的味道。
“图纸就在那里,”林旬指了指山坡下的工程指挥部,“欢迎指教。”
半小时后,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巨大的“蓝图一号”设计图前,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术对决”开始了。
孟山果然名不虚传。
他几乎没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标注,只凭着对结构和热流的直觉,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三个要命的问题。
“这里,”他粗粝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点在炉膛的一个拐角,“你这耐火砖的砌法,看着是稳当,可高速气流冲过来,会在这儿打个转,形成个‘热涡’。我跟你讲,不出一百个钟头,这个角的砖头就得被活活啃掉一层皮!”
“还有这儿,炉门的密封。”他的手指又移到炉门处,撇了撇嘴。
“理论上,用石墨绳子加机器压紧,是没问题。但我告诉你,热胀冷缩,来回开关个几十次,这里的劲儿就变了。最多五十次,它就得开始漏气,到时候,你这炉子里辛辛苦苦憋出来的无氧环境,就全成了放屁!”
“最要命的是这儿!”他最后指向了排气管道和炉体连接处,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为了省那点热量,把隔热层弄得跟纸一样薄。平时是没事,可一旦里头‘爆燃’,那一下子的闷劲儿,就能从这个最软和的地方,把你的宝贝炉子撕开一个大口子!”
孟山每说一点,李国华教授和他学生们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他们惊骇地发现,孟山指出的这些问题,全都不是理论上的错误。
恰恰相反,林旬的设计在理论模型和公式计算上,堪称完美。
但孟山提出的,是理论在付诸实践时,那些无法用公式计算的、最“不讲道理”的现实问题。
这是教科书上永远学不到的、最宝贵的实践经验。
指挥部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旬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场“野路子”对“学院派”的降维打击。
林旬却笑了。
他没有反驳,而是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走到图纸前。
“孟师傅说得对,热涡流的问题,是我疏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那个拐角处,用红笔画出了一条流畅的圆弧,改变了耐火砖的砌筑角度。
“我们在这里加一个导流坡,让气流顺顺当当地拐弯,不给它打转的机会。”
“炉门密封,光靠压确实不够,那我们双管齐下。”他又在炉门处画了一个精巧的结构。
“在机械压紧的基础上,再加一道‘气幕密封’。从炉内抽一点高温惰性气体出来,加压,在炉门缝隙这儿形成一道看不见的高压气帘,外头的空气想挤都挤不进来。”
最后,他看向那个排气管道连接处。
“至于这里……”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加厚隔热层,那会破坏整体的热平衡设计,他反而画了一个类似手风琴风箱的“波纹补偿器”结构。
“我们不跟它硬抗,我们学会‘卸力’,用这个能伸能缩的柔性连接,来吸收掉瞬间的压力冲击,它冲任它冲,我自个儿抖一抖就完事了。”
林旬每画一笔,孟山的眼睛就亮一分。
从一开始的挑衅和不屑,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此刻,他看着林旬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和狂热。
他看不懂林旬画出的那些精巧结构背后的复杂理论,但他能凭着玩了一辈子火的直觉感受到,那是比他自己的经验更高明、更巧妙、更绝的解决方案!这个年轻人,不仅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图,他娘的,他比自己还懂火!
当林旬画完最后一笔,放下铅笔时,孟山沉默了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开口:
“林工……我孟山修了一辈子窑,见过的高工、专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要么懂火不懂图,要么懂图不懂火,像你这样,把‘火’和‘图’都玩到骨子里的,我这辈子是头一回见。”
他对着林旬,这个比他小了快二十岁的年轻人,郑重地抱了抱拳,那姿势,像是武林中人见到了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