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红旗纺织厂,褪去了白日的破败,反而在一片灯火通明中,显出几分异样的生机。
宽敞的车间被临时改造成了庆功宴的现场,几十张用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上,铺着崭新的塑料桌布,上面摆满了大盆装的红烧肉、白斩鸡、油焖大虾……菜色算不上精致,但分量十足,肉香和酒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充满了九十年代特有的,朴实而热烈的气息。
这是蓝图公司的庆功宴,也是红旗厂下岗工人们加入新公司的欢迎宴。
刘强和他的工友们,穿着蓝图公司刚发下来的崭新蓝色工装,坐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混杂着激动与些许不安的神采,他们端着搪瓷大碗,看着桌上实实在在的硬菜,听着周围蓝图公司老员工们兴高采烈的谈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在街边馄饨摊上,为下一顿饭发愁的下岗工人,而现在,他们有了新工作,新衣服,还有这样一场丰盛的接风宴。
“强哥,这……这是真的?”一个年轻的工友凑到刘强身边,小声地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盆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刘强端起面前的酒碗,里面是便宜的二锅头,辛辣刺鼻,他却一口灌下大半,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那股灼热感,让他感觉无比真实。
“是真的!”他红着眼圈,重重地把碗顿在桌上,“林总答应我们的,都兑现了!从今天起,咱们不是下岗工人了,咱们是蓝-图-公-司的工人!”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公司的名字,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骄傲。
周围的工友们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林旬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没有领导的架子,跟侯建设、张师傅碰杯,跟王大锤探讨车床的保养,还特意走到了孙志、钱明和吴谦那“野人”三人组的桌前。
“三位师傅,今天你们做的那个电木基座,可把那些专家镇住了。”林旬笑着说,“我敬你们一杯。”
孙志咧着大嘴,一口把酒干了,嘿嘿笑道:“林总,你那图纸才是真神仙,我们就是照着图纸画符,瞎搞罢了。”
“孙师傅,你这可就谦虚了。”林旬摇了摇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坐了下来,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野路子’高手,他是个电工,但没上过一天学,所有的知识都是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的旧书和拆下来的零件上学的,有一次,一个进口的精密仪器坏了,德国专家都修不好,说是主板烧了,得换,一块主板,要好多外汇。”
林旬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自己用洞洞板和从旧收音机上拆下来的零件焊出来的主板,装上去一试,你猜怎么着?”
“成了?”孙志瞪大了眼睛。
“成了。”林旬点了点头,“不但成了,性能比原来那块还好,后来德国专家把他的板子带回去研究,硬是没搞懂他那乱七八糟的飞线和布局是什么原理,他们说,那是艺术,不是科学。”
孙志听得入了迷,他感觉林旬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另一个自己,那种不被理解,被视为“瞎搞”的孤独感,他太熟悉了。
“林总,后来呢?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吴谦忍不住问道。
林旬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答非所问地说道:“后来……后来我明白了,‘野路子’不是瞎搞,它只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了一条路。”
“而‘规矩’,也不是束缚,它是把这条野路子,修成一条能让更多人安全通行的阳关大道,我们蓝图公司,既需要孙师傅你们这样的开路先锋,也需要王大锤师傅那样的铺路基石,两者结合,我们才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