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到不再看他们,目光扫过剩下的士兵,声音沉稳下来。
“现在,各自归位,整理营帐,擦拭兵刃,检查伤处。一刻钟后,此地集合,清点人数,核查名册!
凡有伤重者,报于我,不得隐瞒!凡有兵器甲胄缺损严重者,报于我!凡有私藏缴获、匿而不报者…军法从事!”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
“诺!”
纷纷行动起来,虽然依旧沉默,但动作明显麻利了许多,眼神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散漫和漠然,多了几分服从和…
一丝丝被强制唤醒的纪律性。
陈到这才走到空地中央,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
微微闭目,平复着呼吸和心跳。
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不仅是体力,更是精神的高度紧张。
他需要快速适应这种高压环境,适应这种需要随时用力量来扞卫权威的规则。
他揉了揉刚才擒拿牛二时用力过猛、有些发酸的手腕,心中暗忖。
“现代格斗技巧在战场混战中效果有限,但用来震慑和解决这种近身冲突,效果拔群。
以后得想办法把原主的战场杀伐技艺和现代的近身格斗、体能训练结合起来。”
就在他思索间,一道气息自身后靠近。
陈到心中一动,立刻起身,转身,抱拳行礼。
“赵将军!”
赵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陈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陈到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处理得不错。”
赵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褒是贬。
“军侯之责,首在立威,次在安众。威不立,则令不行;众不安,则力不聚。”
陈到心中微凛,知道刚才的一切都落在了赵云眼中。
他恭敬道:“将军教诲,末将谨记。一时情急,手段或有失当,请将军责罚。”
他主动提及“失当”,既是试探赵云的态度,也是表明自己并非一味蛮横。
赵云的目光扫过地上尚未完全散去的尘土痕迹,又看了看那些正在默默整备、气氛明显不同之前的士兵,最后落在陈到那张虽然年轻、却已透出几分沉稳和决断的脸上。
“当断则断,未为失当。”
赵云缓缓道。
“牛二其人,素有勇力,然性桀骜,屡犯营规。
前军侯或因其悍勇而纵容,或因其跋扈而束手。
你能雷霆立威,又未过伤其根本,留有余地,分寸尚可。”
他话锋一转,
“然则,军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立威易,聚心难。今日之后,你待如何?”
这是在考校了。
陈到心念电转,结合刚才的观察和对历史的了解,谨慎答道。
“回将军,末将以为,聚心之要,在于‘信’与‘利’。令出必行,赏罚分明,是谓‘信’;让士卒知为何而战,护其性命,恤其劳苦,分其忧患,是谓‘利’。
具体而言,其一,当尽快核查部曲实情,伤者得治,缺者补足,使士卒知上官关切其存亡;
其二,严明军纪,公正不阿,使士卒知赏罚有度,无有偏私;
其三,操练不辍,令行禁止,使士卒知战阵之法,存身之道,心有底气;
其四,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使士卒知上官非高高在上,实乃同袍手足。”
赵云静静地听着,眼神里那丝微弱的波澜似乎清晰了一点。
陈到的回答,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既抓住了军心的关键,又提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措施,远超一个初任军侯、甚至许多老行伍的见识。
“同甘共苦?”
赵云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掠过远处那些散发着异味、脏乱不堪的营帐,以及士兵们褴褛的衣衫和手中的粗粝食物。
陈到心中一突,立刻明白了赵云所指。
他想起刘备那令人窒息的脚臭,想起这营地里无处不在的污秽和潜在的疫病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试探性地提出那个萦绕心头的“生存计划”第一步。
“将军明鉴。”
陈到抱拳,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谨慎。
“末将初至,观营中将士,勇则勇矣,然…然卫生之状,实堪忧虑。
污秽积聚,恐生疫疠;足疾蔓延,亦损战力。
此非小节,实乃关乎士卒性命、军旅元气之大事!末将斗胆,可否请将军示下,稍作整饬?
例如,划定区域,集中处理秽物;
掘深坑掩埋,或引水冲刷;
严令士卒勤洗濯,尤其…尤其手足;
若有条件,寻些艾草、菖蒲等物焚烧驱虫,或煮水洗涤伤处!
此举虽费些工夫,或可稍减病患,提振精神。”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脚臭”这个敏感词,用“卫生”、“足疾”、“手足濯洗”等词代替。
赵云的目光在陈到脸上停留了数息。
他没想到陈到在立威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安众”之策,竟是如此…“琐碎”却又直指要害的问题。
营中疫病、非战减员,一直是主将心中的隐痛。
这陈到,心思之细,观察之微,远超常人。
尤其那句“关乎士卒性命、军旅元气”,更是说到了点子上。
“可。”
赵云言简意赅,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此事由你负责,在尔部试行。所需人手、物料,报于营司马支应。若有效,可呈报主公,推及全营。”
他给予了陈到极大的信任和自主权。
“谢将军信任!末将定当尽力!”
陈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涌起一股干劲。
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不仅能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更能积累声望!
赵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下,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陈到心上:
“方才初阵,手刃敌兵,可惧?”
陈到浑身一僵。
那种刀锋入肉的黏腻触感,敌人临死前惊愕痛苦的眼神,瞬间涌入脑海,胃部又是一阵翻搅。
陈到强压下不适,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惧。惧其死状之惨,惧己心之颤。然…身处其境,非生即死。惧…无用。唯握紧刀,向前。”
他没有掩饰恐惧,却也坦露了在恐惧中求生的决绝。
赵云的身影顿在原地,片刻后,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似叹息,又似认可。
“心稳,手就稳。惧而不乱,方为真勇。好生熟悉营务。”
说完,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陈到站在原地,望着赵云远去的背影,回味着那句“惧而不乱,方为真勇”。
这句评价,比任何直接的褒奖都更让他感到一丝沉重和…被理解的触动。
这位常山赵子龙,果然名不虚传。
他转过身,看向自己正在忙碌整备的士兵。
牛二被搀走了,剩下的士兵在陈到目光扫来时,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板,动作也更加麻利。
空气中弥漫的汗臭和血腥味依旧浓烈,营地的脏乱也非一日可改。
但陈到知道,自己在这汉末军营的第一步,算是扎下了一个不算稳固,却至少清晰的脚印。
他深吸一口气,那味道依旧难闻,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集合!”
陈到的声音响起,带着军侯应有的沉稳和力度。
“清点人数!核查名册!报备伤损!动作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