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水声潺潺,清冷彻骨,洗涤着伤口上的血污,却洗不去心头的沉重与空茫。神秘人提供的金疮药效果极佳,肩头和手臂的伤口传来清凉之感,疼痛稍减。阿阮靠在另一块石头旁,闭目调息,脸色依旧苍白。晏几道与那神秘人头领站在稍远处,低语声被水声掩盖,听不真切。
江疏影望着溪水出神。崖山的血色,十万军民蹈海的悲壮,方才短兵相接的惨烈,如同烧红的铁水,在她脑海中反复浇铸,最终凝固成一块名为“亡国”的、冰冷而坚硬的碑。
不知过了多久,晏几道与那头领的交谈似乎结束了。那头领对着江疏影微微颔首,便带着他那些沉默的部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茂密的林莽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涧边,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呜咽的风声与流水。
晏几道走到江疏影身边,递过来一个皮质的水囊。“喝点水。”
江疏影接过,抿了一口。清水带着山泉的甘冽,划过干涩的喉咙,却品不出丝毫滋味。
“他们……是什么人?”她终于问出了口。
晏几道沉默片刻,望着神秘人消失的方向,缓缓道:“是‘种子’。”
“种子?”
“嗯。”晏几道收回目光,看向江疏影,“星槎兄布局深远,陆沉舟亦留有后手。他们都知道,社稷可倾,但文明的火种不能绝。这些人,是‘北溟’分散在各地、不为人知的暗线,他们的任务,不是在战场上与胡虏拼杀,而是活下去,将我们所承载的东西——知识、技艺、史实、信念——带往更南方,带往海外,等待……或许数十年,或许数百年后的重生之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悠远:“就像……当年衣冠南渡。”
衣冠南渡!永嘉之乱,晋室南迁,保存了华夏文明的正统。如今,历史仿佛一个残酷的轮回,再次上演。
江疏影握紧了手中的水囊。所以,她现在的使命,不再是复仇,也不再是为一城一地的存亡而战,而是……成为这南渡“衣冠”的一部分,成为一颗文明的“种子”?
这担子,太重了。
“我们……去哪里?”阿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晏几道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山峦,看到了那更为遥远、充满未知的海洋。“先去占城(今越南中部),那里有早年移居的汉人,也有与我们交好的地方势力。然后……或许可以去暹罗(泰国),去三佛齐(苏门答腊),甚至……更遥远的西洋。总有一处,能让我们暂时栖身,将这些东西传承下去。”
他的话语,为绝望的黑暗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有了一个方向。
休整数日后,三人的伤势稍有好转,便再次启程。这一次,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逃亡,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寻找南下的海路,与“种子”们汇合。
过程依旧充满艰险。广东沿海地区已基本被蒙古控制,盘查严密。他们不得不再次潜入山林,辗转跋涉,寻找那些可能尚未被蒙古人注意到的、偏僻的渔港或走私通道。
途中,他们听闻了更多令人心痛的消息。各地残余的抵抗力量相继被扑灭,不肯降元的忠臣义士纷纷殉国。曾经繁华的江南,如今已是胡骑纵横,文明凋敝。每一个消息,都像是在他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数月后,他们终于在南路一处极其隐蔽的、与当地渔民有联系的走私小港,找到了一条愿意冒险载他们前往占城的商船。船主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话不多,只认钱财和晏几道出示的某件信物。
登船那日,天色灰蒙。海风带着离别的咸涩。
站在摇晃的甲板上,回望那片渐渐远去、笼罩在蒙蒙雾气中的大陆海岸线,江疏影心中百感交集。这片土地,埋葬了她的至亲、她的挚友、她逝去的年华,以及一个曾经辉煌的文明时代。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蒙古铁骑的残暴,恨奸佞的误国,恨命运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