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陵前的惨状,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在江疏影三人的灵魂上烙下了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星槎先生仿佛一夜之间油尽灯枯,被阿阮和江疏影半扶半架着,离开了那片被亵渎的祖宗之地。他不再流泪,眼神空洞,只是偶尔会发出几声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咳,每一声都带着血沫的气息。
夜幕降临,临安城在黑暗中燃烧,点点火光如同鬼魅的眼睛。蒙古人似乎在进行着全城的搜刮与“庆典”,主要的街道和宫城区域喧嚣震天,反而是一些偏僻的角落,暂时获得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他们无法出城,也无法回到已成焦土的吴山。阿阮凭借着“北溟”留下的暗线和之前探查的记忆,找到了一处位于城西北角、靠近残破城墙的废弃染坊。这里房屋大多坍塌,巨大的染缸破碎一地,凝固的染料混合着雨水和血水,呈现出一种怪诞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在一间还算完整的、堆满破布和杂物的仓房里,三人暂时安顿下来。阿阮找来些许干净的积水和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已经发硬的饼饵。无人有胃口,只是机械地补充着维系生命的最低需求。
星槎先生靠坐在墙角,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江疏影和阿阮守在门口,听着远处传来的、属于征服者的喧嚣,相对无言。白日的所见,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雨丝从破损的屋顶渗入,带来一丝寒意,也暂时压下了空气中弥漫的烟火与血腥。
就在这死寂的雨夜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叩击声,从仓房外侧的墙壁传来。
阿阮瞬间警觉,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悄无声息地潜到门边。江疏影也握紧了“破阵子”剑。
叩击声重复了三遍。
阿阮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同样以特定的节奏,在门内回应了几下。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传来:“可是……‘北溟’的星槎先生?”
阿阮看向江疏影,江疏影微微点头。阿阮这才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两个黑影,披着挡雨的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从其沉稳的气息和刚才的暗号来看,绝非蒙古兵。
“在下唐珏,”为首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带着书卷气的脸,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怆,“这位是林景熙,林兄。我等……乃太学生。”
太学生?陈宜中、李逸之的同伴?
“二位有何事?”江疏影上前一步,警惕地问道。
唐珏的目光在仓房内扫过,看到墙角气息奄奄的星槎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对着江疏影和阿阮深深一揖:“白日……白日宋六陵之事……我等……也听闻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旁边的林景熙接口道,声音同样低沉而愤怒:“鞑子与番僧,行此禽兽不如之事,人神共愤!吾等虽力薄,亦不能坐视列祖列宗遗骸曝于荒野,受此奇耻大辱!”
江疏影心中一动:“你们想做什么?”
唐珏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我等联络了一些尚有血性的义士,欲趁今夜雨势,潜入陵区,收殓先帝遗骨!”
收殓遗骨?!在这蒙古大军驻扎、严密看守的陵区?!
这简直是螳臂当车,十死无生!
阿阮失声道:“你们疯了!那里现在肯定守卫森严!去就是送死!”
“死又何妨?!”林景熙激动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太祖、高宗……诸位先帝,死后仍不得安宁,骸骨被如此糟践吗?吾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临难毋苟免!今日若惧死不去,他日有何面目见先贤于地下?!”
他的话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气节,在这雨夜中显得格外悲壮。
江疏影看着他们,看着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生,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为了心中那点不容玷污的信念与尊严,毅然赴死。她想起了白日在陵前奋起反抗、血溅五步的守陵老者。
这华夏脊梁,终究未曾彻底折断。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和你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