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帝北狩的队伍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那弥漫的屈辱与绝望感,如同黏稠的沥青,附着在临安城每一个角落,也附着在幸存者的呼吸之间。星槎先生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由阿阮搀扶着,沉默地向着城北更偏僻的方向走去。江疏影紧随其后,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孩童皇帝惊恐的哭喊,以及谢太后那瞬间坍塌的、强撑的尊严。
晏几道的悄然离去,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个人人自身难保的炼狱,个体的来去,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们穿行的区域愈发荒凉,屋舍稀疏,多是些贫民聚居的棚户,此刻也大多十室九空,或被焚毁,留下焦黑的骨架。偶尔能看到倒毙路边的尸体,无人收殓,任由蝇虫聚集。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开始混杂一种泥土和腐烂植物的阴湿气息。
“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阿阮忍不住低声问道。幼帝被俘的景象显然也深深刺激了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星槎先生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决意:“去……看看我们的祖宗。”
祖宗?江疏影心中一动,一个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临安城北……皇室陵寝!南宋的皇陵区,便设在绍兴府(古称越州)的宋六陵,虽不在临安城内,但方向大致在北面。星槎先生此言,绝非无的放矢。
果然,越往北走,路上的蒙古兵士反而多了起来,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贪婪与兴奋的诡异神情,驱赶着大量被掳来的民夫,扛着锄头、铁锹等挖掘工具,同样向着北方而去。气氛显得格外躁动而不寻常。
绕过一片低矮的山丘,前方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金属撞击声,以及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念诵某种晦涩经文的嗡嗡声。
星槎先生停下脚步,示意江疏影和阿阮隐蔽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他自己则拨开枝叶,向前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便猛地一晃,若非阿阮死死扶住,几乎软倒在地。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苍老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前方,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滔天的怒火!
江疏影和阿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方一片原本应是庄严肃穆的山谷,此刻已沦为巨大而混乱的工地!无数蒙古兵士手持兵器,监视着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疯狂地挖掘着一座座高大的陵墓!封土被刨开,神道石刻被推倒砸碎,高大的享殿、献殿燃着熊熊大火,黑烟直冲云霄!
而更令人发指的是,在一些已经被挖开的陵墓旁,聚集着一些身穿绛红色或明黄色僧袍、头戴鸡冠帽的喇嘛!他们手持法器,摇动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举行某种法事。然而,他们的“法事”对象,却是那些从陵墓中被粗暴拖拽出来的、穿着腐朽冕服的帝王后妃遗骸!
那些遗骸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或被蒙古兵用长矛挑起戏弄,更有甚者,一些喇嘛正拿着特殊的工具,似乎在剥取遗骸上的陪葬珠宝,甚至……撬开头骨,寻找所谓的“舍利”!
发陵!而且是带有宗教仪式性的、极具侮辱性的发陵!
江疏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她听说过蒙古人作战凶猛,也听说过城破后的劫掠,但她从未想过,竟然会发生如此践踏人类文明底线、亵渎死者尊严的暴行!这已不仅仅是战争行为,这是源自野蛮的、对另一个文明从精神到肉体的彻底摧毁!
阿阮死死捂住嘴,才没有惊呼出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恶心,身体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