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第一监狱的重刑犯监区,高墙电网圈起的是一片被严格规训的天地。这里的日子,是用汗水、纪律和漫长的刑期来丈量的。与死囚区那种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寂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更为持久的、钝刀割肉般的压抑。耿大壮,编号7382,就被投放在这片灰色的海洋里。
无期徒刑。
这个判决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最初的日子里,暴怒和不服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他抗拒改造,顶撞管教,用沉默和凶狠的眼神对抗着周遭的一切。他无法接受,自己这双曾经能打断刀疤刘腿的拳头,如今只能用来搬砖、踩缝纫机,在一个个毫无意义的简单重复动作中,消耗掉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余生。
但监狱是一台巨大的、冷漠的机器,它有自己的规则和节奏,不会因任何个人的愤怒而改变。一次次的违反纪律,换来的是紧闭、禁闭、加刑评估……现实的铁壁,一次又一次地撞碎了他那点可怜的桀骜。
他开始变得沉默,不是认命的沉默,而是一种更加阴郁的、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的沉闷。他像一块棱角分明却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头,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下,表面的尖锐渐渐被磨去,只剩下粗粝而沉重的内核。
劳动改造是监狱生活的主体。耿大壮被分配到了监狱的建材加工车间,负责搬运水泥和石料。这是最苦最累的活计,汗水浸透囚服,灰尘沾满脸颊,沉重的体力消耗几乎榨干他所有的精力。起初,他带着怨气,动作粗暴,仿佛跟那些没有生命的建筑材料有仇。
但奇怪的是,当身体极度疲惫,大脑一片空白时,那些纷乱嘈杂的思绪反而会暂时远离。在肌肉的酸痛和汗水的咸涩中,他偶尔能获得片刻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车间里也有其他的犯人。他们大多沉默,眼神麻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重复着规定的动作。但偶尔,在休息的间隙,耿大壮也会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交谈。有人后悔一时冲动毁了两个家庭,有人思念着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也有人像他一样,曾经在外面“风光”过,如今却只能在回忆和悔恨中咀嚼过往。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听”这些声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将这些视为失败者的哀鸣。他发现自己和他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被欲望、愤怒或命运推着,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
一天,车间里一个新来的年轻犯人,因为操作不当,手指被机器划伤,鲜血直流,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牙不敢出声。旁边的犯人大多冷漠地瞥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耿大壮看着那年轻人强忍疼痛、眼中含泪却不敢流下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刚跟着山河哥混的时候,第一次打架受伤,也是这般又怕又倔强。
鬼使神差地,他放下手中的水泥袋,走过去,用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略显生硬的动作,扯下自己囚服里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帮那个年轻人简单包扎了一下。
“谢……谢谢……壮哥。”年轻人受宠若惊,声音带着哭腔。车间里其他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耿大壮没有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重新扛起水泥袋。那一刻,他心中没有往日常有的那种“大哥”的虚荣,反而有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暖流划过。帮助一个弱者,似乎比打倒一个对手,更能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
夜晚,躺在狭窄的板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过去。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战绩”——打断刀疤刘的腿,砸了宋老六的场子,打得李宏伟的手下跪地求饶……曾经这些回忆能让他热血沸腾,证明他的“强大”。可现在,当他在脑海中重新审视那些画面时,他更多看到的,是对方痛苦扭曲的脸,是飞溅的鲜血,是旁观者惊恐的眼神,是那些被他毁掉的家庭背后,无尽的痛苦和泪水。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的“强大”,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恐惧之上的。他用暴力掠夺来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了锁住自己的镣铐和这无边无际的刑期。
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负罪感,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开始淹没他的心。他想起了那个被他一拳打塌鼻梁、至今不知下落的摊贩,想起了那个因为他带人恐吓而精神失常的工地老板,想起了很多很多,他曾经不屑一顾、视为蝼蚁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