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块基石(1 / 2)

trt(信托)商店。

三个褪色的红色大字,漆在一块斑驳的木牌上,悬挂在一栋老式骑楼的廊檐下。

林卫东站在对面马路的水泥电线杆旁,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年轻却紧绷的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的尘土里。一路狂奔,几乎榨干了他这具久疏锻炼的身体,但更让他喘不上气的,是攥在手心那枚戒指的重量。

它冰凉地贴着皮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那是秀兰最后的指望,是这个家沉甸甸的未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不能慌,一步都不能错。他强迫自己观察。

信托商店门口人来人往,但进去的人大多面色凝重,出来的人则有的略带喜色,有的更加愁苦。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旧物:手表、收音机、旧衣裳、瓷器花瓶,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光泽。这里是计划经济的遗留产物,也是当下人们周转应急、变卖家当最常见的地方。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干部模样的人拿着个旧闹钟走出来,摇摇头,叹了口气走远了。

林卫东眼神一凝。他认识那个人,是厂里后勤科的一个股长,前世打过交道,是个好面子、手头又时常拮据的主。连他这样的人都要来这里碰运气,可见这年头,大家手头都不宽裕。

时机不对,或者价格没谈拢。

这提醒了林卫东。他不能急吼吼地冲进去就把戒指拍桌上,那样只会被柜台后那些眼神毒辣的老师傅往死里压价。他得冷静,得显得像个懂行甚至不得已而为之的熟客。

他又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仔细看了看玻璃上贴着的收货品类和大致价目表,心里稍微有了点底。这才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抬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木头门槛。

店里光线更暗,一股陈旧的灰尘、木头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老师傅,五十多岁,头顶微秃,正就着台灯的光亮,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一块怀表的内芯,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林卫东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

老师傅仿佛没看见他,全神贯注在那块怀表上,只有镊子偶尔碰到齿轮发出的细微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卫东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家里的秀兰和小小还在等,王主任的期限像鞭子一样抽在身后。但他硬是忍住了开口的冲动,只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柜台里的其他物品。

终于,老师傅放下了放大镜和怀表,小心地把它放到一边的丝绒布上,这才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林卫东,声音平淡无波:“什么事?”

“师傅,麻烦您看看这个。”林卫东摊开手心,将那枚小小的银戒指轻轻放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只是件寻常物件。

老师傅瞥了一眼,没用手拿,而是从旁边拿起一根一头带有小凹槽的木棍,熟练地将戒指拨到眼前,又拿起放大镜看了看。

“老的,银的,含银量不高,做工也普通,民间打的。”老师傅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下了结论,“最多三块钱。”

三块!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价格比他预估的还要低!前世秀兰卖了五块,看来要么是时间有出入,要么是遇到了不同的师傅,或者……她卖的时候,神情里的绝望和不舍让对方动了些许恻隐之心,稍稍抬了点价。

不能答应!三块钱太少了!本钱越多,能运作的空间就越大!

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失望或急切,反而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坚持:“师傅,您再仔细瞧瞧。这虽是老银,分量也轻,但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从来没离过身。要不是家里实在遇到难处,等米下锅,我绝不舍得拿出来。五块,您看行不行?就当帮衬一下。”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东西的传承(增加一点心理价值),又暗示了急用钱(给对方压价的心理依据),最后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价。

老师傅从镜片后抬起眼皮,再次看了看林卫东。年轻人眼神清亮,态度不卑不亢,话也说得在情在理,不像那些胡搅蛮缠或者哭哭啼啼的。

“传几代也是这成色。”老师傅语气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强硬,“这年头,谁家没个难处?四块,最多了。愿意就留这,不愿意就拿走。”

四块!

离目标近了一步,但还不够。林卫东的大脑飞速计算。四块钱,相当于秀兰大半个月的工资,不少了。但摆摊需要本金,需要进货,可能需要租辆三轮车,甚至可能要打点一下夜市的管理员……处处要钱。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做极其艰难的决定。目光再次扫过柜台,忽然落在角落里一堆零碎杂物上,里面有几本旧的连环画,还有一个褪色的红色塑料发卡。

一个模糊的记忆闪电般划过脑海!

人民广场的夏季夜市!第一届!好像就是这几天开始的!他记得最初火爆的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而是一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儿!尤其是那种带闪亮水钻的彩色发卡,几乎被大姑娘小媳妇抢疯!第一批去摆摊的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对!就是这个!

信息差的优势瞬间给了他底气。

他不再纠结于戒指本身的价格,而是做出了妥协的姿态,但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师傅,四块五。另外,我能不能从您这堆处理品里,饶上那个旧的发卡?”他指了指那个红色塑料发卡,“家里闺女闹着要,实在没辙了。”

他用女儿做了借口,指向的却是一个根本不值钱的老旧发卡。这看似退让实则另有所图的举动,成功迷惑了老师傅。

老师傅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个破发卡扔在那估计一年也无人问津,纯属占地方。他心里一盘算,四块五比四块多五毛,但还在可控范围内,搭个没人要的破烂,促成这单交易,也行。

“年纪不大,算得倒精。”老师傅嘟囔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利索起来。他拉开抽屉,拿出四张一块的,又翻出五张一毛的纸币,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然后用手一拨,将那枚银戒指和那个旧发卡一起扫进了抽屉里。

“签字,按手印。”他推过来一个厚厚的登记簿。

林卫东的心落回了实处,甚至涌起一股巨大的兴奋。他拿到了四块五!比前世秀兰卖的多出了四毛钱!更重要的是,他拿到了一个“样品”,一个验证他记忆和思路的关键道具!

他迅速在簿子上签下名字,按下红手印,将钱仔细地叠好,紧紧攥在手心,又把那个旧发卡揣进兜里。

“谢谢师傅。”他诚心诚意地道了声谢,转身快步走出信托商店。

当他再次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感受着口袋里那叠纸币的厚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力量感充斥全身。

第一块基石,到手了!

但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市文化宫跑去。如果夜市的消息属实,申请摊位的地方大概率在那里!

文化宫门口比信托商店热闹不少,贴着各色海报。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一张墨迹还算新的通知:《关于举办我市首届夏季文化夜市的暂行管理办法及摊位申请须知》。

就是它!

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挤过去,快速浏览。

时间:三天后开始,持续一个月。

地点:人民广场东侧。

摊位:限量申请,先到先得,需持本市户口簿登记,缴纳卫生管理费五毛钱。

五毛钱!还好!户口簿!秀兰早上摔在桌子上的那本!

天时地利仿佛都在这一刻站到了他这一边!

他压下激动,仔细记下了申请办公室的房间号,再次拔腿往家跑。这一次,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充满了希望。

然而,越靠近那间熟悉的平房,他的脚步就越慢,心情也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跟秀兰说?

直接说把传家宝卖了四块五?她会不会当场崩溃?会不会直接抱起小小就回娘家?

信任的建立如同堆沙,崩塌却只需一瞬。他必须想一个她能接受,至少不会立刻爆炸的说法。

他在家门口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前徘徊了好几分钟,最终一咬牙,推门而入。

屋里的气氛比他离开时更加冰冷。

李秀兰坐在床边,眼睛红肿,显然又哭过。小小蜷在她身边,似乎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桌子上那本深红色的户口簿,像一个冰冷的审判官。

听到门响,李秀兰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向他,声音嘶哑而紧绷:“……卖了?”

林卫东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四张一块,五张一毛,散乱地摊开,在这个贫瘠的家里,显得格外醒目。

李秀兰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钱,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认出来了,那里面没有她的戒指。他真的卖了!姥姥留下的念想,真的变成了这几张轻飘飘的纸!

绝望和愤怒还没来得及爆发,林卫东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愣住了。

只见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旧发卡,红色的塑料,样式老土,甚至边缘有点破损。他轻轻地把发卡放在钱的旁边。

“信托店的老师傅人还行,看了东西,说了不少好话。”林卫东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刻意忽略过程,只强调结果和情感连接,“最终给了四块五。我瞅见他们柜台里有个这旧发卡,想着小小一直想要,就磨了半天,求师傅饶给我了。没花钱。”

他把“求”字咬得很轻,却恰到好处地传递出一种为了女儿舍弃脸面的父亲形象。而用“饶”这个字,则弱化了交易色彩,强调了这是额外的、充满人情味的馈赠。

果然,李秀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钱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小小的、旧旧的红色发卡上。

她眼里的尖锐和愤怒,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子泄掉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对戒指再也回不来的心痛,有对眼前这区区四块五的不甘,更有对丈夫居然还记得女儿一个小小的愿望、并且用这种方式带回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发卡。塑料冰凉,样式老旧,甚至有点扎手。但在她眼里,这却比那四块五毛钱更重。

小小不知何时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妈妈手里的红色发卡,大眼睛一下子亮了,怯生生地小声说:“……给我的吗?”

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她不懂大人间的波涛汹涌,只知道那个亮红色的东西很好看。

李秀兰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发卡别在了女儿稀疏的头发上。红色的发卡,映着孩子苍白的小脸,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林卫东看着这一幕,鼻子发酸。他知道,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他用一个发卡,巧妙地转移了注意力,暂时稳住了局面。

他趁热打铁,拿起桌上的户口簿,语气变得坚定而务实:“秀兰,钱有了,但坐吃山空不行。我打听到一个确切消息,市里要在人民广场办夜市,允许摆摊卖东西,只要去申请就能有个摊位。这是政策允许的!我想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