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五十,林晚星站在1号车间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工装衣角。蓝色工装太大,她用绳子系在腰上,还是晃荡得厉害,袖口卷了三圈,才露出手腕上那道刚被纸箱划到的浅痕。车间里的灯已经全亮了,比宿舍区的路灯亮十倍,刺得她眼睛发疼,机器的轰鸣声像无数只蜜蜂钻进耳朵,嗡嗡响得让她头晕——这是她上流水线的第一天,离十六岁生日刚过去三个月,手里攥的不是钢笔,是一把冰凉的螺丝刀。
“新来的!过来!”张组长的声音从流水线尽头传来,带着机器的杂音,显得格外严厉。林晚星赶紧跑过去,脚步有点慌,差点撞到旁边堆着的零件箱。张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刻着几道深纹,工装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拿着个装螺丝的塑料盒,盒盖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螺丝,每个螺丝都只有指甲盖的三分之一大,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跟着李姐学,她是老员工,手稳,咱们组的‘快手’,你好好学。”张组长指了指旁边那个穿红鞋的女人——正是昨天张强指给她看的人。李姐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工位。工位前的传送带上,整齐地摆着手机主板,每个主板边缘都预留着三个螺丝孔,旁边的小塑料格里,三颗小螺丝安静地躺着,像三粒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麦粒。
“左手托住主板,别用指甲抠,会留印子;右手拿螺丝刀,刀头对准螺丝槽,顺时针拧三圈,力度刚好卡住就行,太松会掉,太紧会把主板拧裂。”李姐的声音很轻,却能穿透车间的噪音,她一边说一边演示,左手轻轻托起主板,右手的螺丝刀像长了眼睛,“咔嗒”一声就对准了螺丝槽,手腕轻轻一转,三圈下来,螺丝稳稳地嵌在孔里,连一丝歪斜都没有,动作流畅得像在绣一朵看不见的花。
林晚星学着李姐的样子,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主板——主板比她想象中轻,却带着车间里的热气,边缘有点锋利,刚碰到掌心就划得皮肤有点痒。她右手握紧螺丝刀,刚要对准螺丝槽,手却突然抖了一下,螺丝刀的金属头碰到主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轰鸣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别慌,盯着螺丝槽,别盯着螺丝刀。”李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放慢动作重新演示,指尖的茧子蹭过主板,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我刚来的时候,第一天就手抖,拧坏了三个主板,还掉了十几个螺丝,扣钱扣得心疼。”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把目光牢牢锁在螺丝槽上。这次她把胳膊肘抵在工位的金属边缘,借着支撑稳住手,慢慢把螺丝刀对准槽口,一点一点顺时针拧——一圈,两圈,三圈,螺丝终于固定住了,她心里刚涌起一点雀跃,却发现螺丝歪了,露出小半圈螺纹,像没长好的牙。
“得卸下来重拧,不然到下一道工序会被打回来。”李姐递过来一把银色的小镊子,镊子尖闪着光,“用镊子夹着螺丝帽,轻轻往上提,逆时针转,别碰着旁边的零件,那些小电容比米粒还脆,碰坏一个更麻烦。”
林晚星接过镊子,指尖碰到金属时打了个哆嗦——太凉了,凉得像冬天的井水。她用镊子小心地夹着螺丝帽,刚要拧,手又抖了一下,螺丝“嗒”地掉在传送带上,顺着传送带的缝隙往下滑,转眼就钻进了机器底下的阴影里。
“别找了,掉进去就拿不出来了。”张组长刚好巡到这儿,脚步停在她身后,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记着,一个螺丝扣五毛,今天是第一天,这次不扣你钱,明天再掉,就得从工资里扣了。”
五毛?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她一天的工资才五十块,掉一百个螺丝,一天就白干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在学校里,她拿笔的手从来不会这么笨,写作文能被老师当范文念,算数学题能算出全班唯一的满分,可现在,连拧个小小的螺丝都拧不好,还要担心扣钱。
“没事,我刚开始一天掉十几个,扣个五六块,后来就不掉了。”李姐递过来一颗新螺丝,放在她的塑料格里,“别往心里去,张组长人不坏,就是对活儿严,咱们干流水线的,手熟了就啥都好了。”
林晚星点点头,接过螺丝重新开始。这次她把手指蜷得更紧了,连指节都泛了白,眼睛死死盯着螺丝槽,连车间里传来的广播声都没听见——那是早上八点的工间提示,提醒大家可以去喝水,可她不敢动,怕一离开工位,传送带上的主板就堆起来。
时间像车间里的传送带一样,慢慢往前挪。指针从七点指向八点,再指向九点,林晚星站在工位前,脚已经开始发麻了。车间里没有风扇,只有头顶的排气扇“呼呼”地转,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她的后背很快就被汗浸湿了,工装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她不敢擦汗,怕手一松,螺丝刀又掉了,只能任由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主板上,赶紧用袖子蹭掉。
“喝点水吧,歇两分钟。”十点的时候,李姐把自己的搪瓷杯递过来,杯子里的温水还冒着点热气,“车间里脱水快,不喝水下午会头晕,我去年夏天就晕过一次,被抬到医务室,还扣了半天工资。”
林晚星接过杯子,手指碰到杯壁的温度,心里暖了点。她喝了两口温水,余光瞥见李姐的手——李姐的掌心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握螺丝刀磨出来的,指关节有点变形,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洗不掉的机油,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李姐,您在这儿干了多久了?”林晚星小声问,把杯子递还给李姐。
“三年了。”李姐喝了口水,眼神往车间外面飘了飘,好像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以前在广东的电子厂干,后来那个厂搬了,就来这儿了。干咱们这行的,就是熬日子,手快的时候能多挣点,等手慢了,干不动了,就只能回老家种地。”
林晚星没说话,心里有点发沉。她才十六岁,她不想像李姐一样,把日子熬在流水线上,熬出满手的茧子,最后只能回老家。她想回学校,想和小梅一起考省重点,想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可这些想法,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休息了两分钟,又要接着干活。传送带上的主板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像永远也送不完。林晚星的动作慢慢快了点,可还是赶不上李姐的速度,偶尔还是会把螺丝拧歪,或者差点掉在地上。张组长偶尔会过来看看,每次路过,林晚星的心跳就会加快,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中午十二点,终于到了吃饭时间。广播里响起熟悉的音乐,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往食堂走。林晚星跟着李姐往食堂走,脚步有点虚,腿麻得不敢打弯,只能慢慢挪。她摸了摸自己的掌心,已经红得很明显了,还有点疼,好像要磨出水泡。
食堂里还是像昨天一样,排着长长的队。林晚星打了一份米饭,一勺炒白菜,还有一块豆腐,一共花了三块五。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了一口饭,就觉得没胃口——米饭有点硬,白菜有点咸,豆腐没什么味道。她想起小梅妈蒸的白面馒头,想起奶奶煮的玉米粥,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米饭。
“多吃点,下午还有六个小时呢,不吃饱没力气。”李姐坐在她对面,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肉夹给她,“我刚开始也吃不惯食堂的饭,后来就好了,咱们干体力活的,不管好不好吃,都得吃。”
林晚星接过肉,小声说了句“谢谢”,慢慢嚼着。肉有点肥,腻得她有点恶心,可她还是咽下去了——她知道李姐说得对,下午还有六个小时的活儿,不吃饱真的撑不住。
吃完饭,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林晚星没回宿舍,就在食堂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从工装口袋里掏出小梅给的物理公式纸,偷偷看了两眼。公式纸已经被她折得很小了,边角都磨白了,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晰。她刚看了两个公式,就听见广播里响起了上班的提示,赶紧把公式纸塞回口袋,往车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