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政南搀着老赵头,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老赵头是真老了,已无原来在山里攀上爬下那股利索劲儿,这腰佝偻得厉害,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喘几口,喉咙里带着嘶嘶的风箱声。
他身上裹着件厚实却显破旧的棉袄,是闵政南硬给他套上的,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着他大半辈子的家当——几件换洗衣裳,一些晒干的草药,还有那杆摩挲得油光锃亮的黄铜烟袋锅。
山脚下,玉泉镇的轮廓在稀薄的寒气里显露出来。
“就……就前头那趟房,把头第二家。”老赵头喘着气,抬手指了指,手指有些颤。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东北小院。土坯垒的院墙塌了半截,露出里面乱糟糟的柴火垛。五间低矮的泥瓦房,窗户上糊的报纸发黄卷边。院门是几块木板钉的,缝隙大得能伸进拳头。
老赵头在院门口停下脚步,望着那院子,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点难为情:“秀芹……我孙女,嫁的是镇小学的王教员,是个正经工作人。可……可他家里兄弟姊妹多,老人也都在,一大家子挤在这五间房里,日子……也紧巴巴的。本不想来添乱……”
他顿了顿,脸上褶子更深了:“可跟我那混账儿子……唉,你也知道。没处去了,只能来投靠孙女。”
闵政南扶着老人胳膊的手紧了紧。他看着这破败的院落,想起山里那座如今已算得上“阔绰”的木屋,想起玉泉镇里那套、却时常让政北和保姆打扫着的青砖院子,心里不是滋味。
“老赵头”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要不,您还是跟我过吧。玉泉镇我有套房,政北也在那儿,还有个保姆张婶,做口热乎饭吃总行。我给您养老。”
老赵头猛地摇头,花白的胡子都跟着颤:“胡闹!政南,你对老头子我够好了!吃的,用的,很多时候都是你张罗。我有家人,哪能再拖累你?不成,不成这个理儿!”他态度坚决,带着老一辈人那份固执的尊严。
他反手拉住闵政南的胳膊,力道不小:“走,跟我进去。正好,你也看看秀芹,你们……也好些年没见了。”
闵政南不再坚持,搀着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院门。
院子不大,积雪没扫干净,踩上去有些滑。靠墙根堆着冻硬的白菜土豆,几只瘦鸡在雪地里刨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和奶腥气混合的味道。
正对着院门的房门开了,一个系着围裙、头上包着块旧头巾的女人探出身来。她约莫二十岁年纪,面容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但脸色蜡黄,眉眼间带着长期操劳留下的疲惫和一丝被生活磋磨出的麻木。她怀里抱着个裹在厚襁褓里的婴儿,腿边还紧紧挨着一个约莫两岁多、冻得脸蛋通红、拖着清鼻涕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裤腿。
这女人,正是老赵头的孙女,赵秀芹。
“爷?”赵秀芹看到老赵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赶忙侧身让开,“您咋真来了?快,快进屋!外头冷!”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搀着爷爷的高大男人身上。闵政南穿着半旧的军大衣,身姿挺拔,与这破败的小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秀芹看着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微缩,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恍然,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慌乱。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些,又伸手把脚边的小男孩往自己身后拢了拢。
“秀芹,你看谁来了?”老赵头没留意孙女的细微反应,乐呵呵地,“是政南,闵政南!还记得不?以前老跟我上山那个小子!多亏了他送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