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永宁王府的青砖地上便已落了层薄霜,洒扫的仆妇提着竹扫帚,小心翼翼地避开廊下雕花的汉白玉栏,生怕冻硬的扫帚毛刮花了那细腻的纹路。东跨院的方向传来铜铃轻响,是采买管事李顺领着一队脚夫,推着满载绸缎的木车往库房去,车轮碾过霜地,留下两道深痕,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石子。
“李管事,慢些走!这云锦金贵得很,要是磕着碰着,仔细你的皮!” 尖细的女声从廊下传来,柳如烟身边的陪房王妈妈斜倚着朱红廊柱,手里把玩着银质的烟杆,眼神却像淬了冰,直盯着木车上叠得整齐的绸缎。
李顺心里一紧,忙喝令脚夫停下,转过身陪着笑:“王妈妈放心,小的都嘱咐过了,每匹布外面都裹了三层棉纸,绝不会有差池。这是王妃特意交代要的蜀锦和云锦,说是要给府里各院做冬衣,耽误不得。”
“王妃交代?” 王妈妈冷笑一声,上前两步,伸手从最上面扯下一匹水绿色的蜀锦,手指在布面上用力搓了搓,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李顺,你当我们都是睁眼瞎不成?这蜀锦的经纬线稀得能透光,摸着也发脆,定是被布商以次充好了!还有这云锦,你看看这金线,色泽发暗,一拉就断,哪像是内造局出来的东西?”
脚夫们顿时慌了神,领头的老张忙辩解:“王妈妈明鉴,我们是去西市最大的‘锦华斋’采买的,掌柜的说是今年最好的货,还给了官府的印鉴,怎么会有问题?”
“印鉴?谁知道是真是假!” 王妈妈把锦缎往地上一扔,棉纸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布料,“今日这事,要么是你李顺从中贪了银子,买了次品来充数;要么就是你跟布商勾结,想蒙骗王妃!这永宁王府的规矩,你是忘了还是故意犯?”
李顺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妈妈饶命!小的绝不敢贪墨王妃的银子,更不敢勾结外人!这布确实是锦华斋的正品,小的还亲自验过货,当时看着好好的,怎么会……” 他说着,伸手去捡地上的蜀锦,手指刚碰到布料,就见那水绿色的布面上竟晕开一片浅色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浸过,只是之前裹着棉纸,竟没发现。
廊下的仆妇们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探究。李顺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要是被王妃知道采买的绸缎出了问题,他这管事的位置保不住不说,恐怕还得被发卖到苦寒之地。
就在这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月亮门方向传来,伴随着淡淡的檀香,林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缎夹袄,外罩一件石青色的比甲,乌黑的长发只挽了个简单的纂儿,插着一支碧玉簪,看着清雅又利落。她身后跟着贴身丫鬟晚晴,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的账本,两人刚从账房出来,就听到这边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 林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围聚的仆妇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王妈妈脸上的嚣张也收敛了几分,忙走上前屈膝行礼:“见过王妃。是李管事采买的绸缎出了问题,恐是有奸人作祟,奴婢正帮着查问呢。”
林微没看她,目光落在地上的锦缎和跪着的李顺身上,弯腰捡起那匹水绿色的蜀锦,手指在布面上轻轻拂过——触感确实比寻常蜀锦粗糙,经纬线之间的空隙也大,而且布面隐隐有些发潮,刚才王妈妈搓过的地方,颜色竟比其他地方浅了些,像是染料不稳。
“晚晴,把账本给我。” 林微接过账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详细记录着这次采买的绸缎种类、数量、价格,还有锦华斋掌柜的签字和官府的印鉴编号。她又看向李顺:“你采买时,是怎么验的货?”
李顺忙回话:“回王妃,小的按您教的法子,检查了布面的平整度,拉了拉经纬线看牢不牢固,还对着光看了有没有断丝,当时看着都没问题,掌柜的还当场剪了一小块样品,让小的烧了看是不是真丝……”
“烧过样品?” 林微挑眉,“样品呢?”
“样品在……在库房的留样盒里。” 李顺连忙起身,领着林微往库房走。库房里收拾得整齐,货架上分类放着各种布料、丝线,角落里的木柜上摆着十几个锦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写着采买日期和商家。
李顺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小块水绿色的蜀锦和一小块明黄色的云锦,旁边还有一张纸条,记着验样的结果。林微拿起蜀锦样品,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表面的染料——样品的触感比刚才那匹好得多,染料也牢固,刮下来的粉末很少,而且没有潮湿的味道。
“这就奇怪了。” 林微放下样品,目光扫过库房的货架,最后落在角落里的一个通风口上——通风口的格栅上积了些灰尘,旁边的地面却比其他地方干净,像是刚被打扫过。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通风口里面,发现格栅后面竟塞着一块潮湿的棉絮,棉絮上还沾着一点浅绿色的染料,和地上那匹蜀锦的颜色一模一样。
“王妈妈,” 林微转过身,眼神冷了下来,“这库房的钥匙,除了李管事,还有谁有?”
王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地说:“回王妃,库房钥匙只有李管事和……和奴婢这里有一把,是侧妃娘娘让奴婢帮忙照看库房事务,怕李管事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 林微走到她面前,举起手里的蜀锦,“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库房里会有潮湿的棉絮,还沾着和这匹次品蜀锦一样的染料?而且这匹蜀锦的布面发潮,染料不稳,明显是被人用潮湿的东西闷过,导致染料脱落、布料变脆——除了有库房钥匙的人,谁能做到?”
王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仆妇们也明白了过来,看向王妈妈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原来不是李管事贪墨,是王妈妈故意搞鬼,想栽赃陷害!
林微没再逼问,而是看向李顺:“这次的事,不怪你,是有人故意针对。你去锦华斋一趟,把这里的情况跟掌柜的说清楚,让他派人来看看这批货,顺便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人从他那里买过同款的蜀锦,却要求用劣质染料。另外,把库房的钥匙收回来,以后库房只由你和晚晴负责,其他人不许插手。”
“谢王妃!” 李顺感激涕零,连忙磕头谢恩,拿着账本匆匆去了。王妈妈瘫软在地,嘴里喃喃着“不是我”,却没人再信她的话。林微让人把她押下去,交给管家处置,自己则拿着那匹有问题的蜀锦,若有所思地回了正厅。
回到正厅,晚晴端来一杯热茶,小声说:“王妃,您早就看出来是王妈妈搞鬼了吧?刚才您看通风口的时候,眼神就不对。”
林微喝了口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驱散了清晨的寒气:“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样品和实物差距太大,要么是商家掉包,要么是有人在库房里动了手脚。但库房有钥匙的只有李顺和王妈妈,李顺要是想贪墨,没必要留着正品样品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最大的嫌疑就是王妈妈。”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而且王妈妈是柳如烟的陪房,柳如烟一直对我执掌中馈不满,这次恐怕是想借绸缎的事,让我在王爷面前失了颜面,好趁机夺权。”
晚晴愤愤不平:“侧妃也太过分了!王爷明明说了让您执掌中馈,她还处处刁难,这次居然还敢栽赃陷害,要是让王爷知道了,定不会轻饶她!”
“现在还不是声张的时候。” 林微摇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柳如烟肯定不会承认,反而会倒打一耙,说我们诬陷她的人。而且王爷刚从边关回来,身子还没歇好,我不想让这些宅院里的勾心斗角烦到他。”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糕。张嬷嬷是王府的老人,跟着老王爷多年,为人正直,但一开始对林微这个“空降”的王妃并不认可,总觉得她年纪轻,又是侯府出来的“假千金”,镇不住王府的场面,平日里话不多,对林微的态度也淡淡的。
“王妃,这是厨房刚做的桂花糕,您尝尝。” 张嬷嬷把托盘放在桌上,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说:“王妃,刚才库房的事,老奴听说了。王妈妈是侧妃的人,您这次饶了她,下次她还会找机会作乱的。您执掌中馈,就得拿出点威严来,不然底下的人不会服您。”
林微有些意外地看向张嬷嬷——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这些。她笑了笑:“嬷嬷说得是,只是我刚执掌中馈不久,很多事情还得靠嬷嬷这样的老人提点。这次的事,我会记在心里,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张嬷嬷看着林微真诚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这些日子,她看在眼里,林微执掌中馈后,并没有像其他主子那样苛待下人,反而制定了新的规矩,把各院的月例、采买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特意改善了仆妇们的伙食,甚至在有丫鬟生病时,让府里的大夫亲自诊治——这样的主子,比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的贵妇强多了。
“王妃心里有数就好。” 张嬷嬷的语气软了些,“老奴多嘴一句,府里的西跨院有座阁楼,是老王爷在世时特意建的,里面放着一些旧物,老王爷曾说过,阁楼里的东西碰不得,让府里的人都别靠近。最近侧妃那边,好像有人去过阁楼,您要是有空,不妨去看看,别让有心人动了里面的东西。”
林微心里一怔——阁楼?旧物?张嬷嬷的话像是一道线索,让她想起之前在侯府时,曾听老管家说过,林家祖上似乎和上古神只有关,只是年代久远,没人说得清具体是什么。永宁王府是军功世家,老王爷更是战功赫赫,这座阁楼里的旧物,会不会和这些有关?
“多谢嬷嬷提醒,我知道了。” 林微点点头,张嬷嬷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正厅。晚晴凑过来说:“王妃,那阁楼听起来怪怪的,老王爷不让人靠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要不我们别去了?”
“越是不让人靠近,越说明里面有秘密。” 林微放下茶杯,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柳如烟的人去阁楼,肯定不是为了好玩,说不定是想找什么东西来对付我。我们得先弄清楚阁楼里到底有什么,才能防患于未然。”
当天晚上,月色正好,银辉洒在王府的庭院里,树影婆娑,静谧无声。林微和晚晴提着一盏琉璃灯,悄悄往西跨院走去。西跨院平日里很少有人来,院墙上爬满了枯藤,地面上长着些杂草,只有通往阁楼的小路被打扫过,显然最近有人来过。
阁楼是木质结构,共有三层,屋顶是歇山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叮铃”的轻响,听起来有些诡异。阁楼的门是朱红色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凤纹,门环是青铜打造的,上面布满了铜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林微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沉睡多年的巨兽被唤醒。阁楼里弥漫着一股尘封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檀香,琉璃灯的光芒照亮了一楼的景象——里面摆放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满了古籍,还有一些青铜器皿,角落里放着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个破碎的陶罐。
“王妃,这里好冷清啊。” 晚晴紧紧跟在林微身后,声音有些发颤,“我们还是快点看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