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双水村和王家沟大队的人,都傻愣愣地看着手持长竹竿,站在粪坑边,胸口剧烈起伏的后生。
孙少健丢掉手里竹竿,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污点,“呸呸呸”吐了几口,麻痹的,刚估计嘴里都特么进粪水去了,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指着粪坑,对着两边的人,用尽力气喊道:
“打!接着打啊!为了这点粪,打出人命来值不值?!看看你们的样子!为了口吃的,脸都不要了?!这粪坑里的东西,能比咱们庄稼人的脸面还金贵吗?!”
他这无差别攻击,有心人应该能听出,还是向着自己大队这边的,把这争粪械斗提高到道德层面,把这潭水给搅浑了,
被他这么一吼,现场都安静了,只有被粪水泼到的人还在不住地恶心、吐口水。
王家沟那个带队的壮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看着孙少健,想要骂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喘着粗气,
“你们双水村的欺人太甚,我……我们要找领导告状。”
话音刚看,前头一道中年男子的恼怒声传来,
“都吵吵个甚?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中年人穿着一身中山装,只是这会上衣扣子也没来得及的扣,头发乱糟糟,睡眼惺忪,显然这是刚从床上爬起,打扰了人好梦,
中年男子来到两拨人中间,看着闹事的人群,满地的粪肥,刺鼻的臭味让他直皱眉,训斥道:
“我是粮站的副站长,你们是哪个大队的?反了天了,敢来粮站闹事,今儿要说不出个缘由来,我把你们这些人全都扭送公安局去,太不像话了。”
王家沟那位壮汉上前来,
“王副站长,我们是石圪节王家沟大队的,这两天一直都在粮站掏粪,你还记得吧?”
王副站长一听王家沟,有点印象,沉声道:
“你们掏粪就好好掏,这算怎么回事?”
“王副站长,是这样的……”壮汉说起经过,
“今儿我们一早过来,发现这双水村的来这偷粪,我们当即要阻止,哪知这些人蛮横无理,还要动手打人……”
“放屁,你说谁偷粪了?!”
“……”
两边又吵起来了,
“都给我闭嘴!”王副站长也恼火,看着双水村这边,
“你们谁领头的?”
孙少安站出来,“王副站长,是我。”
“我问你,这粪是不是你们在偷,人是不是你们这边打的?”
”这个,王副站长,你听我解释……”
“我问你是不是?跟我解释什么。”
“这个,那个……”纠结不已。
“王站长!”
孙少健这时开口,“粪我们没偷,人也没打!”
回答的干脆。
那壮汉立马回呛,
“你们双水村的驴架子车都停在这儿,粪桶也都装满了,还敢说没偷?”
孙少健不疾不徐回应着,
“这位同志,我问你,这粮站的粪肥是刻了你们王家沟的公章不成?好办,真要是你们的,你让它应一声,这粪肥要回应了,我们双水村承认偷粪,该怎么处置毫无怨言。”
“你这是胡搅蛮缠!”
壮汉气结,
“这粮站的粪肥我们王家沟前几天都在掏了,你们双水村的不打招呼就偷摸过来,不就是偷粪嘛。”
“笑话”,孙少健回击着,
“按你意思,谁先到就是谁的,那外头大马路我双水村一早先上的路,就是我们的,别人搁上面走,就得收过路费,你觉得合理嘛?
粮站是公家单位,归整个集体的,凭什么你王家沟大队霸占?王站长,我现在要揭发,这王家沟大队社员蓄意破坏农业生产,扰乱原西县社会治安,用心险恶,这很可能是个?革命,或者是特务,还请王站长明察秋毫,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孙少健嘴皮子动一动,
“啪啪啪”数只又黑又沉大锅甩了过去,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壮汉又气又急,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谁破坏生产?谁?革命?谁特务了?”
“还敢狡辩。”
孙少健哼道:
“你阻止我们双水村掏粪,还把粪肥推倒,我们大队庄稼地没有足够粪肥,秋收粮食很可能欠收,到时影响交公粮,民以食为天,公粮少了,城里的居民,机关单位职工,他们吃甚喝甚?这可是要影响整个国家的根基,引起动荡,后果不堪设想,你说你还不是?革命,特务?”
“你……”
壮汉目瞪口呆,真要吓傻了,更是迷糊了,这怎么说着说着,上升到如此高度了?不就争个粪肥嘛,还搞出他是特务了,
“我,我……”
都不知怎么反驳了,
孙少安和一众队员,也是震惊地看着孙少健,他没想到少健会用这种极端又确实很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纷争,而且这说着说着,刚才明明是他们不占理,这现在怎么成‘受害者’了?
孙少健乘胜追击,先喘了口气,语气稍微放缓和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王家沟的老少爷们,大家掏粪都是为了地里的庄稼,为了后面庄稼有个好收成,出发点都是好的,粪肥你们掏了这么些天,我们认!也不会说什么,但总得给我们双水村留点汤喝吧?不能你们饱了肚子,我们这骨瘦如柴的,大家都一个公社的,为了这点东西,两个大队结仇,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看吗?”
说罢,他又转向自己村的人,一副领导姿态,
“咱们双水村的人也是,就这么没出息?非得跟人抢这粪坑里的食儿?有这力气,想想怎么把地种好不行吗?!
虽然是王家沟大队先动的手,但大家都是同志,就不能忍一忍?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
面上是在训斥自己人,但细一听,不就在说你王家沟大队先动手打人,你是肇事者。
说完,最后才把视线转移到一旁的那位王站长身上,
“王站长,大致就是这么个经过,你是领导,比我们这些农民有远见,有学识,您给评评理,您要说这粮站粪池归王家沟大队的,不属于集体,那我们也无话可说,愿接受任何惩罚。”
姿态很低!
王站长眼神颇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个后生,有点意思,嘴皮子够利索,一口一个为生产,为集体,摆得高高的,这话他可不敢接,要应了,你小子没准又出去乱宣传,说粮站跟王家沟大队关系不浅,给人开后门,这锅他可不背,
“这位小同志说的不错,粮站是公家单位,粪池当然也归集体所有了,并不是哪个大队或者私人的财产,这点我要好好批评你们王家沟,幸亏事情没有闹大,这事到此为止,往后你们双水村的也可以来这边掏粪,我说的。”
“谢谢王站长,谢谢王站长”,孙少健殷勤感谢,
“大哥,同志们,看到没有?王站长到底是粮站的大领导,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心中有老百姓,有王站长这种眼里不容沙子的好领导,是咱老百姓的福气……”
一顿赤裸裸的马屁,王站长也招架不住,嘴角勾起,压都压不住,看这小子愈发顺眼了,尤其一口一个王站长,没有副字,
哎呀,舒心!
最终,他们双水村一队带着七八桶粪肥离开了,王家沟这边也没再敢阻拦,离开粮站,双水村的队伍都是沉默了许多,一个个看孙少健的眼神都变了,以前都把这小子看作是个二流子,干啥啥不成,吃饭第一名,看不上眼,今儿过后,真是另眼相看,绝对不敢小瞧了,
瞧瞧,刚把王家沟那帮人给收拾得,一愣一愣,还赔礼道歉,往后也能去粮站直接掏粪了,
孙少安走在自己二弟身边,低声问:“少健,你……你刚才哪来的胆子?”
孙少健看着远处苍茫的黄土高坡,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