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8日，星期一。农历冬月末七。
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被冻僵的铅板，压在高楼林立的东三环上空。寒风卷着零星的冰粒子抽打在行人脸上，生疼。
水晶影业总部大楼顶层，陈振宇裹着一身厚实的羊毛大衣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一踏进来，暖气扑面而来，冻得发僵的骨头缝里发出一阵轻微呻吟。他反手带上门，将室外的寒冷隔绝在外。
“嚯，还是屋里舒服！”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往靠窗那张大办公桌方向走。
宽大的老板椅上空着，椅背对着门口，显然主人还没到。但桌上那台IBM台式机已经开了机，屏幕幽幽发着蓝光。
陈振宇也不见外，把手里的文件袋往桌上一扔，绕到电脑屏幕前俯身查看。他是水晶影业的宣传总监兼汪言的特别助理，进出这间办公室跟自家客厅差不多。
他熟练地点开新浪娱乐网页。头条新闻加粗标题像一枚重磅炮弹砸入眼帘：“爆炸！《满城尽带黄金甲》首周末票房突破1.2亿，创影史新纪录！张艺谋再书票房神话！” 配图是满屏金灿灿的剧照和张亿谋、周润发、巩俐的巨幅海报。
“牛逼吹上天啊。”陈振宇嗤笑一声，滚动鼠标往下看。
报道里说得天花乱坠：“《满城尽带黄金甲》于12月14日开启全国点映，半日票房突破惊人1500万人民币！创下内地点映票房崭新纪录！
在广大观众热烈期盼下，首周末三天（12月15日至17日）票房一路高歌猛进，累计斩获1.2亿票房！一举超越水晶影业《那年，风过洱海》创下的8000万首周末纪录！
京城新影联院线总经理高军在接受采访时信心满满地表示：‘《黄金甲》票房走势极其强劲！按照目前趋势，我们预测其最快将在12月24日前后突破5.35亿，成为新的华语电影票房冠军！’更令人震惊的是，影片17日单日狂揽4000万票房，再破影史单日票房新高！“
陈振宇看着这通稿内容，嘴里啧啧有声。他随手点开另一个链接，是南方日报的跟进报道，画风微妙不同：“《黄金甲》强势上映后，此前占据贺岁档主力位置的《云水谣》与《墨攻》均遭遇票房滑铁卢！”
据广州本地院线数据显示，《云水谣》上周票房仅勉强斩获150万元；《墨攻》表现更为惨淡，直线跌至34万元。颇为意外的是，此前被业内人士预测将成《黄金甲》‘殉葬品’的贾樟柯作品《三峡好人》，竟虎口拔牙般在上周取得‘数万元’票房，顽强挤进本地票房排行榜前五强！”
“啧啧啧……数万元……前五强？”陈振宇乐得差点没喷出来，“这也好意思往上写？真当大家都是傻子呢？”
他鼠标再点，新浪财经频道跳出来一篇分析：“新画面总裁张卫平接受本网采访时透露，《满城尽带黄金甲》制作与宣发总成本达到惊人的3.6亿人民币！
张总坦言票房目标为5亿，但充满豪情地补充：‘我认为它完全有实力冲击6亿票房，创造新的国产电影票房神话！我们有信心完成超越’！”
3.6亿制作加宣发？陈振宇眉毛挑了挑，心底快速盘算了下。按国内分账比例，这电影票房得奔着8亿人民币才能回本！吹牛不上税是吧？
他又点回天涯影视论坛。这里的画风和新浪头条那“歌舞升平”截然不同，堪称冰火两重天。关于《黄金甲》的讨论帖铺天盖地，但点进去十条有九条半都是在……骂！
标题起得一个比一个毒舌：
“菊花与爆乳齐飞，张亿谋的审美癌晚期！”
“《满城尽带黄金甲》观后感：张亿谋，求求你别拍女人胸了！”
“看完《黄金甲》，我决定支持《三峡好人》，不为别的，就为气死张卫平！”
热门置顶帖更是刀刀见血：“年度神吐槽《黄金甲》精华楼：看完满屏大波，我笑哭了！”
点开主楼：“RT，刚看完巨片《满城尽带大波妹》，不吐不快！先说整体观影感觉：满屏金灿灿，闪瞎我的钛合金狗眼！张亿谋你是开金矿的吗？恨不得把龙椅都刷成24K金？！整部电影就靠金灿灿撑着，剧情是什么？能吃吗？？？”
“剧情？哦对，想起来了！就是一家子为了个王位互相乱搞乱杀的故事！皇后（巩俐）跟自己大儿子（太子刘晔）有一腿，皇帝（发哥）杀了太子他妈娶了皇后，
生了个新太子（周杰伦演的那个），这新太子又对皇后（也就是自己后妈？）有想法？！我的天！琼瑶都要写不出这么狗血的剧本！”
“再说角色！巩俐阿姨那胸挤的……我真怕她衣服下一秒就绷裂了啊！宫女们那衣服设计得更奇葩！勒得那么紧还低胸！
跑起来两座大山上下起伏，看得人眼晕！导演你是拍电影还是开牛奶厂啊？！干脆改名叫《满城尽带大馒头》算了！” 楼主ID叫“金盔甲不如爆米花”。
热评第一条：“楼主精辟！看完这部片子我只记住了一件事——古代宫廷女人是不穿内衣的！不然怎么挤出那么大弧线！”
热评第一是楼主ID金盔甲不如爆米花的：“楼主精辟！看完这部片子我只记住了一件事——古代宫廷女人是不穿内衣的！不然怎么挤出那么大弧线！张导对挤胸的执着简直令人发指！”
后面跟楼：
“杰王子？周董那扮相真不是去唱‘菊花台’MV吗？念台词跟念快板书似的！关键他那身黄金甲……造型师从圣斗士片场借的吧？
还有那顶头盔，我怀疑是金箍咒ps！他爹（发哥）更逗，穿着黄金圣衣打架！黄金圣斗士入侵唐朝皇宫！？”
“剧情弱智到无语！太子造反的理由是啥？就因为他妈是被皇帝杀的？可后来他自己都说了他妈是被皇帝误杀？！
他爹对他不赖啊！给他封太子给他兵权！结果他就为了一个‘我就是要造反玩！’就带着十万大军杀进城？结果刚开打，他一看士兵打进来了？立马怂了！大喊停战？！逗观众玩呢？！”
“最雷人的是皇后！被亲儿子（太子刘晔）逼着喝毒药，结果这毒药喝下去居然还有心情给周董讲自己跟刘晔怎么偷情的？！
然后慢悠悠喝解药！最后还反杀太子？！我的妈呀！这转折比过山车还猛！编剧你出来！你是不是把剧本扔进搅拌机打碎过？！”
“总结陈词：《黄金甲》，一部用巨资堆砌的无脑狗血片！剧情硬伤多如筛子！画面除了金色就是晃动的奶子！人物个个神经病！除了场面大，一无是处！张艺谋被张卫平带沟里了！张艺谋，奥运会开幕式您可千万清醒点啊！”
陈振宇看着这些字字见血、句句戳心的网友吐槽，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他顺手点开新浪博客排行，汪言那篇两个月前怒喷金鸡百花的博文居然还挂在热门话题榜前十的尾巴上，标题赫然是：“汪言炮轰百花内幕：金鸡无力百花残”。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个内部短号。
“喂？振宇哥？”电话那边传来朱琳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小兴奋。她是水晶影业公关部的骨干，胖乎乎但能量巨大，专管网络舆论监控和……引导。
“琳儿，睡醒没？《黄金甲》那楼你看了吗？”陈振宇直接问。
“嘿嘿！振宇哥！我刚刷完！乐得我早餐都多吃了俩奶黄包！”朱琳在那边嘿嘿直笑，“‘大馒头’这个梗真是神来之笔！太传神了！”
“嗯，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陈振宇慢悠悠地说，“不过我看热度还差把火。特别是周润发那口别扭的普通话和剧情逻辑混乱这点，还没人展开说透啊？”
朱琳立刻心领神会：“明白！我待会就让‘水军小队’去天涯豆瓣贴吧再拱拱！特别是发哥那句‘朕赐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这神台词不吐槽可惜了！”
“重点要突出‘钱没花到正地方’。”陈振宇强调，“3.6亿啊，拍出这种逻辑混乱、只剩画面和胸的片子？观众智商税这么好收？”
“妥了！保证让张卫平今晚血压飙升一百度！”朱琳干劲十足地应道。
挂了电话，陈振宇靠在舒适的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汪言的特助小张端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进来。
“陈总监早。汪董刚回酒店，说今天下午的行程推迟到明天，让你这边有进展随时邮件同步他就行。”小张把咖啡放到陈振宇面前。
“嗯，知道了。”陈振宇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老板娘呢？也歇着呢？”
小张点点头：“茜茜小姐在房间里看剧本。汪董说他们在威基基海滩晒了两天，茜茜小姐都快脱皮了，今天在酒店休整。”
陈振宇想到刘艺菲那张被加勒比阳光染成小麦色的可爱小脸，笑了笑：“也好，省得回来还得应付张卫平那帮人的通稿轰炸。”
办公室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剩键盘敲击声和暖气的低鸣。陈振宇的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天涯上那个吐槽楼的热度已经开始直线飙升。显然朱琳那边的“水军小队”已经开始发力了。
新的高赞热评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张导求求你看看《那年风过洱海》的票房曲线图！五亿多是靠狗血剧情和暴露画面撑起来？人家靠的是实打实的故事！你这部《黄金甲》？呵呵，我看就是张卫平拿钱堆给你玩票的吧！”
“发哥！我求你了！说人话行吗？你那别扭的港普加上故意拿腔拿调的台词，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周迅那句‘太子殿下，你……你好大的胆子啊！’的翻译腔更是尬出天际线！”
“最离谱是周杰伦的打戏！动作设计烂不说，慢镜头放得我都能数清他头发有几根了！最后他被亲爹（发哥）一屁股坐死在龙椅上是什么鬼？！死法都这么不走寻常路？！”
“还有那菊花！满地的菊花！菊花有什么特殊寓意吗？暗示皇帝是菊花男？还是暗示张艺谋想开花店？！”
“3.6亿！3.6亿啊！拍出一部《金瓶梅后传之宫廷秘史》！张卫平是不是觉得观众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网络的浪潮汹涌澎湃时，新画面影业的办公室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裂开来。
张卫平坐在他那间宽敞豪华、墙上挂着几幅当代名画的办公室里，手里捏着秘书刚送来的一叠打印稿——上面正是天涯论坛热度最高的几页截图评论。他越看脸越黑，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突起来，像是随时要崩断的钢索。
“放他妈的屁！”张卫平猛地一巴掌拍在厚实红木桌面上，震得桌上那尊昂贵的和田玉貔貅镇纸都蹦了三蹦，“这帮孙子！懂个屁的电影！纯粹是见不得老子好！恶意抹黑！恶意诽谤！”
秘书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她知道老板这几天被网上这铺天盖地的差评气得够呛，特别是那些“爆奶片”、“大馒头”之类的低俗标签，简直像一把把刀子往张总心尖儿上戳。
“谁干的！”张卫平赤红着眼珠子，手指用力点着打印稿上那些ID，“查！给我查！这背后肯定有人操控！水军！绝对是水晶影业那帮孙子干的！他们《那年》的记录被我们破了，眼红了！下黑手！下三滥！”
秘书小心翼翼地开口：“张总，汪导他们还在夏威夷度假呢……” 言下之意，这不太可能是汪言亲自指挥。
“度假怎么了？！”张卫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他人不在国内，他公司那些走狗不在吗？！那个陈振宇！那个四眼仔曹明轩！还有那个胖妞朱琳！就是他们！跑不了！这帮王八蛋！”
他喘着粗气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愤怒雄狮。墙上那面大屏电视调到娱乐频道，正播着《黄金甲》最新的宣传广告片，金灿灿的画面配上恢弘的配乐——可此时在张卫平眼里只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突然，他脚步猛地顿住，眼神像毒蛇般死死盯住电视屏幕底部不断滚动的字幕：本日贺岁档上映影片推荐《三峡好人》《伤城》《云水谣》……
“三峡好人……伤城……云水谣……”张卫平咬牙切齿地念着这几个名字，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狰狞的冷笑，“好啊！好啊！我说是谁在黑我！就是你们这群瘪三！老子在贺岁档吃肉，你们连汤都喝不上！眼红？不服？就给我使阴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