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
韩书澜在心中立刻否定了这荒谬的念头。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应该在京城,在他的王府,或者……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着他的权势生涯。就算他遭遇不测,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江南的深山之中,以这样一副樵夫猎户般的模样垂钓。
一定是错觉。是这三年来的思念与愧疚产生的幻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慌乱与悸动。
然而,对方显然不打算让她就这样离开。
“何人?”
两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寂静的水面,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没有询问,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质询。
韩书澜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害,带着几分采药女应有的怯懦与惶恐:“对、对不起,这位……大哥。我是山下青山镇的采药人,名叫阿澜。是为了寻一株草药,不小心误入了这里,打扰了您清净,我这就走。”
她说着,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想转身离开。
“站住。”
冰冷的命令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韩书澜的脚步僵在原地。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牢牢地钉在她的背上,让她脊背发寒。
萧少峰看着她。这个自称“阿澜”的采药女,身形纤细,穿着朴素,脸上带着山野女子常见的风霜之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合理。然而,就在她刚刚抬头与他对视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带着惊慌与警惕,但深处却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坚韧与智慧。而最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双眼的轮廓,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尤其是右眼眼角下那一颗几乎淡不可见的小小浅痣……竟与他记忆中,那张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描摹的容颜,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书澜……
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理智瞬间回笼。不可能。他亲眼看着她倒下,感受过她逐渐冰冷的体温。是他亲手将她葬在了京郊的梅林之下。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数千里之外的江南深山?还变成了一个如此……普通的采药女?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利用他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三年的沉寂,并未消磨掉他深入骨髓的权谋思维与疑心。任何不寻常的巧合,在他眼中都值得警惕。尤其是,涉及到“韩书澜”这个名字,哪怕只是一点点相似的影子。
他的眼神愈发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向韩书澜笼罩过去。
“青山镇?”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采药,需要走到这么深的山里来?”
他一步步走近,目光如同鹰隼,仔细地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试图找出易容的痕迹,或者任何一丝伪装下的破绽。
韩书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那绝非普通山民所能拥有。这种压迫感,她只在极少数身居高位或武功极高的人身上感受过。他果然不是普通人!
“是……是为了七星莲。”她强迫自己镇定,尽量自然地解释道,“这药喜阴,只长在这种深谷溪边。镇上李郎中的药方里急需这味药,所以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萧少峰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正死死地盯在她眼角的那颗浅痣上。
就是这颗痣!位置、形状,都与书澜的一模一样!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他不能确定。这世上有相似容貌的人并非没有,更何况只是一颗痣?
但他心中的疑虑和那莫名涌起的、混合着痛楚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让他无法轻易放她离开。
“抬起头。”他命令道,声音更冷了几分。
韩书澜依言微微抬起头,心中却是警铃大作。他为何如此关注她的脸?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她的易容术虽非顶级,但应付寻常人绰绰有余,可若对方是精通此道的高手,或是……像“他”那样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人……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韩书澜看得更清楚了些。除了那令人心悸的相似轮廓,这双眼睛本身,是如此的陌生,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与死寂,还有一丝深埋的、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已厌倦的疲惫。这与她记忆中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或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眸子,截然不同。
果然只是相似而已。她心中苦笑,自己真是魔怔了。
而萧少峰,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恐惧、戒备,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唯独没有他期望看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与情意。
不是她。
确认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他心中那刚刚燃起的一星半点火花彻底熄灭。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自我嘲弄。
萧少峰啊萧少峰,你还在期待什么?她早已不在了,是你亲手埋葬的她!这世上,再无韩书澜!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既然不是她,那么眼前这个女子,无论是因为巧合长得相似,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排的棋子,都与他无关。他不想再与任何外界的人、任何可能勾起回忆的事物有牵扯。
“滚。”
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字眼。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心中的那个影子,或者让自己那刚刚被搅动的心湖再起波澜。他倏然转身,重新走向那块青石,背影决绝而孤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审视与对峙从未发生。
韩书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毫不客气的驱逐弄得一怔,随即一股屈辱和怒气涌上心头。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先是像审犯人一样质问她,紧盯着她看,现在又如此无礼地让她“滚”?
但她深知,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与一个身份不明、气息危险的男人起冲突绝非明智之举。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咬了咬下唇,不再多说一个字,背起药篓,转身便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茂密的林间,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萧少峰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青石上。
溪水依旧潺潺流淌,阳光依旧明媚,山谷依旧寂静。
可他心中那片死寂的湖,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怔怔地望着水面,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双与故人惊人相似的眉眼,以及那颗位置一模一样的浅痣。
“阿澜……”他无意识地低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还是……这命运,觉得他受的折磨还不够,还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反复凌迟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带着血色的痛楚将自己淹没。指间,仿佛又感受到了怀中那支玉簪冰凉的触感。
书澜,若你在天有灵,可知我今日……竟险些将旁人错认作你?
真是……可笑,又可悲。
山谷幽静,唯有风声过耳,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