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三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结结实实跪在了青砖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砖面!
“咚!咚!咚!”
连续三个响头!清脆响亮!
“我赔!五十万!五十万!”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头也不敢抬,“我回去……砸锅卖铁!三天!三天内!一定把钱……送到!送到嫂子手里!陈少饶命!饶命啊!……”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带着吓得面无人色的手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眨眼消失在小巷尽头。
一场风波,随着那踉跄逃跑的光头和沉闷的磕头声,暂告段落。
朱红大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窥探。那股浓郁刺鼻的恐惧味道,似乎也被隔绝在了沉重的门板之外。
陈小英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一整年的千斤巨石,靠着冰冷的门栓滑坐在地。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全然放松和巨大欣慰的泪水。
陈远蹲下身抱住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陈云独自走到正厅,靠在那张厚重的酸枝木太师椅背上,望着高阔穹顶梁枋间游弋的丝丝金线,心中思虑却转向了下一步棋局。
“姑,”他等陈小英情绪稍平复,开口问道,“刚才提到那三个档口……具体都在什么地方?是做什么的?”
陈小英擦了擦眼泪,由陈远扶着站起来,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
“一处在中七路街角,大概一百来个平方,租给人家做药材行好些年了……还有两处挨着,都在那条古玩街东头,大的那个双层带地窖,两百多平!前两年大海还在时租给一个叫‘雅藏轩’的店铺……卖些……卖些老瓶子老画什么的吧……”
“妈!”陈远突然想起什么,“我昨天还听巷口福伯嚼舌头!说雅藏轩老板在古玩街那头开了新店,这老铺子干不下去了!正想往外盘呢!本来这几天就想说这事……”
“等等!”陈云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瞬间成型!“这铺子……盘下来需要多少钱?”
陈远愕然抬头:“哥?你想干嘛?接手开……古玩店?”他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陈云眉峰微挑,“古玩街上不开古玩店,难不成我去卖肠粉?”
“可……”陈远被噎了一下,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你会鉴宝吗哥?那不是吹牛扯皮就能干的活!得有真本事!再说你有货吗?空铺子摆着喝西北风?最关键——钱!你有钱盘下它、囤货、撑过新手期吗?”
陈云看着堂弟急赤白脸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慢悠悠地说:
“本事?跟你哥混这几天,还没看清点门道?”
“货?”他指了指这空旷宅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老祖宗留下的锅碗瓢盆,哪个不能入册?”
“至于钱……”他朝陈远挤挤眼,“某人账上……不刚多了十万‘精神损失费’吗?”
陈远一愣。
陈云笑意更深,带着点无赖般的狡黠:“铺子是你家自己的!签个协议咱兄弟合作!开张头三个月连租金都省了!到期了要是老租客愿意拿点遣散费走人最好,不乐意……给他千八百块意思意思得了!这买卖……你哥我稳赚不赔吧?”
陈远这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甩了个白眼:“好你个陈云!空手套白狼啊!拿我的钱开你的店!还指望我给你当免费仓库!”
虽是笑骂,陈远眼中却也有了亮光——如果真像哥说的那样……
“走!”陈云拍了拍手,精神焕发地站起身,“这钱放兜里都烫手!趁热乎,咱们去村里老宅转转!那边拆迁大甩卖,说不定能淘几颗真正的‘尘埃明珠’给新店充门面!”
陈远顿时来了兴致,早把刚才的揶揄抛到脑后:“走!我知道哪几家搬空了!咱哥俩‘铲地皮’去!”
穿过幽深的回廊,两人推开一处僻静小院的木栅门(木门早已腐朽歪斜)。
“吱嘎——”一声刺响!
眼前景象荒凉得像被遗忘的时光角落!
满地蒿草足有半人高,黄绿交织,散发出衰败的潮腥味。一座“上五下五”(十间正房、上下两层)格局、典型的客家围龙屋遗迹,坍塌在一片狼藉中。大半屋顶开了天窗,碎裂的灰瓦散落一地,像巨兽的碎鳞。腐朽的房梁如同断裂的骨架,狰狞地刺向灰白天空。墙壁是土坯掺着草梗筑成的泥砖,早已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东侧一面墙干脆整片崩塌,露出内里同样荒芜空洞的房室。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腐烂木头的混合气息。
只有正中央那几根粗壮的立柱和架在上的几根主梁,依旧顽强地支撑着残骸,倔强地向世人昭示着昔日骨架的宽宏。
院子里,零落着被弃置的家什:缺腿的木桌、散了架的板凳、裂口的粗陶水缸、积满黑泥的铁炉……仿佛灾难过后的残骸。
陈云的脚步停在东厢房角落一个歪倒的破柜子旁。柜子早已朽空,一堆杂物和瓦砾堆积其上。他的目光,却被杂物底下一个沾满黑灰色泥垢、半埋入土的东西攫住。
那是个陶罐。圆腹,束颈,溜肩,线条朴实笨拙。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干硬龟裂的污泥和蛛网,像一尊从地底刨出的、年代久远的陪葬物。唯有肩部微微露出一小块被泥污半掩的青釉——黯淡、灰败,没有半分光泽,如同失明的眼睛。
但这朴拙的造型,以及残釉流淌出的细微层次感……让陈云心头微微一动。
他弯腰,小心地将那布满尘土的罐子从瓦砾堆中清出。分量不轻。指腹用力搓开罐腹最厚的一片泥壳——
咔嚓!
龟裂的泥块簌簌剥落!露出下方真正的釉面!
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败!
而是如同春日雨后初晴的远山湖面!一层清亮薄透的青釉温润地覆盖其上!釉面质地细密,虽布满了如同“鱼籽”般细密而均匀的开片纹路(釉面自然开裂的纹理),却依旧完整无损!细密的冰裂纹如同美人额上神秘的伤疤,非但不减其美,反增添了一份岁月赋予的沧桑风韵!
他屏住呼吸,将罐子小心翻转——底部露胎!
未施釉!露出的胎体是灰白偏黄的陶土色,胎质略粗,带着细小的颗粒和气孔!
底部无款识,仅中央有一圈淡淡的、烧制时留下的垫烧痕迹(防止釉料粘连窑板的支钉痕),模糊不清。典型的清中期南方民窑小件器!
这就是一个南方小窑口烧给平民百姓家用的、普普通通的储物罐!
在那个年代……它不值钱。
在严家曾经庞大的古玩收藏目录里……它不值一提。
它甚至被遗弃在这里,任由泥土和雨水侵蚀,渐渐变成废品……
陈云手指缓缓拂过那冰裂的青釉表面,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抬头,望向塌了半边天的屋顶,那里,一道明亮的阳光正奋力穿透破败的椽子,将一缕金光精准地投射在他手中的陶罐之上!
那层覆盖其上的最后一点顽固泥垢,在强光下簌簌掉落。
整个青釉罐在正午炽烈的光芒下——活了!
青釉宛如凝固的深潭春水!冰裂的纹路在阳光下勾勒出无数神秘的金线!那粗笨的造型……竟也显出一种未经雕琢的、大巧若拙的古朴韵味!它仿佛刚从数百年的沉睡中醒来!周身沐浴着新生的光芒!
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重器,甚至不算正经古玩。
它只是一个被岁月遗落在此、蒙尘已久的普通生活器。
但对于一个准备起步的新古玩店来说……
尘埃里的第一粒微珠——已足够照亮门楣!
陈云小心地、如同捧起一颗脆弱的心脏,将这个刚刚重见天日的青釉罐放进随身布袋。阳光下,他嘴角扬起一丝清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