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忠胜花白的头颅几乎要埋进地板里,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却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长崎的陷落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了所有军事常识,那种毁灭性的炮火,是他基于旧有海战经验根本无法想象的。
家光的怒火又猛地转向负责情报与奥羽事务的老中土井利胜:“利胜!还有你!你执掌隐密集团,监控海疆,北陆奥羽更是重中之重!明寇如此庞大的舰队,运载数万大军,横渡鲸海,逼近越后海岸登陆,你的忍者呢?你的探哨呢?你的海船呢?难道都瞎了、聋了、死绝了吗?!为何直到他们在狩川坳全歼我五千北陆联军,兵锋直指仙台伊达家的领地,你这迟来的丧报才送到本官的案头?!你这老中是怎么当的?!”
土井利胜同样以头抢地,心中充满了苦涩和冤屈。他确实派出了大量探子,但明军选择了最意想不到的冬季、最危险的航线登陆,并且行军极其诡秘迅速。狩川坳之战,五千联军半个时辰内灰飞烟灭,逃出来报信的人都寥寥无几,消息传递已然是极限速度。但这在盛怒的将军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将军大人息怒!保重御体要紧!”一位资历深厚的谱代大名,井伊直孝,硬着头皮开口,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当下之急,非是追究过往失职之时,而是需立刻决断,调兵遣将,阻遏明寇南北两路之兵锋!西线虽失长崎,然肥前藩锅岛家、筑后藩有马家、萨摩藩岛津家根基尚在,可严令其放弃外围砦堡,收缩兵力固守熊本、福冈、鹿儿岛等核心坚城,依托地形节节抵抗,最大程度消耗、迟滞明军水陆攻势。而北线局势尤为危急!明寇自雪原而来,气势正盛,若让其突破仙台平原,则陆奥、出羽门户洞开,关东八州危如累卵!必须立刻派遣旗本精锐北上,并严令东北诸藩,摒弃前嫌,速发援军,务必将来犯之敌堵在奥羽山脉以北!”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以谨慎着称的大名立刻出言反驳,语气充满焦虑:“直孝公所言虽是正理,然调兵谈何容易?旗本军八万,乃拱卫江户、震慑天下之本,岂可轻动?若精锐尽出,京师空虚,万一西线明寇舰队突入江户湾,或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如之奈何?九州诸藩新遭重创,人心惶惶,能否自保尚存疑问,何谈抽出兵力驰援他处?再看奥羽,上杉家、最上家新遭重创,元气大伤,伊达家虽强,独木难支!且东北诸藩向来与幕府若即若离,如今强敌压境,是否会真心效命,犹未可知!我军……我军已陷入南北两线作战之绝境,兵力捉襟见肘,顾此则失彼啊!”
这番悲观却现实的剖析,如同冰水泼入油锅,顿时在殿内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和恐慌。窃窃私语声响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幕府承平已久,武备虽有,但久疏战阵,更要命的是战略上完全陷入了被动。两条战线相隔千里,彼此无法呼应,而敌人却如同拥有铁臂的巨人,同时从两个方向狠狠捶打着日本这看似庞大实则运转迟缓的躯体。军心浮动,士气低迷,这仗还怎么打?
“够了!”德川家光猛地又是一拍案几,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争论戛然而止。他胸膛剧烈起伏,年轻的脸庞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但他深知,此刻自己身为征夷大将军,绝不能先乱阵脚。他强行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恢复一丝属于统治者的镇定,尽管那镇定如此脆弱,仿佛一触即碎。
“传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使其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试图重振权威:
“一、八百里加急,严令九州诸藩:放弃所有外围据点,集中一切兵力固守熊本、福冈、鹿儿岛等核心城池,没有本官的手令,决不许擅自出战!务必要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拖住、消耗西线明军主力,等待援军!”
“二、即刻从江户旗本军中,抽调两万精锐!任命松平信纲为征夷大将军代(总大将),火速北上!持朕旗印,节制陆奥、出羽诸藩所有兵力,汇合伊达、上杉、最上等藩残部,组建征讨军,务必于仙台平原以北、奥羽山脉南麓建立防线,挡住北线明军!告诉他,此战关系天下存亡,若让明寇一兵一卒踏入关东平原,本官要他提头来见!”
“三、派使者急赴京都觐见天皇呈报国难,恳请天皇下旨攘夷,号召天下勤王”说出这句话时,家光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屈辱。这意味着德川幕府的武威已不足以应对危机,不得不借助天皇朝廷的精神权威来凝聚日渐涣散的民心士气。
“四、发布总动员令!命令天下所有大名,无论亲藩、谱代、外样,根据各自石高比例,征发境内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之男子,筹措粮草军械,随时准备听候调遣,开赴前线!”
一道道沉重的命令,如同催命符,从将军府飞速传出。使者们怀揣着关系国运的文书,鞭打着快马,疯狂地冲出江户城,奔向四面八方。整个德川幕府的战争机器,在极度震惊和恐慌中,被仓促而混乱地强行驱动起来。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一股浓重的不祥预感,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面对这来自东西两面、完全超出认知的猛烈锤击,这台匆忙拼凑、左右支绌的机器,真的能支撑得住吗?